她独坐于扶涯谷山头，清寒的夜风吹得额头发胀，冷然的月辉被雾霭层层遮住，霁薇昂首注视着落寞的苍穹，始终不愿回去。
次日，浓雾缭绕，迟迟未能散去，朝阳虽已取代了夜月，却依旧被厚重的雾气所遮蔽。
一抹浅蓝萤光自霁薇身上划过，为她净了面，换了衣。她一如往常，迈步走向稷下学宫。
整整一日，无论是学堂内众人的奉承，还是午间休憩时，她都没有见到贺溪亭。临了下了学，霁薇婉拒了霜霜的邀约，驻足在两道分岔路口前。
一条，是通往春玉水榭的；另一条，是通往松风居的。
霁薇左右撇了撇，迟迟下不了决定。
在某个瞬间，她真的想去找到师尊，让他把黄泉珠藏起来。
但她没理由这么做。
贺溪亭与青鹏缠斗许久，他是最了解该如何对付血鸦的噬魂血脉，如今有了黄泉珠，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去世间各地仔细探查，以防祸患。
如他向玲玉师姐所说，此事早晚与否，他都会去。自己此刻更应该跟他有同样的心思，庆幸此事是发生在了仙山，趁着尚有可控之机尽快扫除一切危患。
可眼下，霁薇心中竟有些做不到。
世间偌大，要逐步探查，归期犹未可知，而贺溪亭刚从阵法脱身，大家重逢不久，他便急着离开。
霁薇轻咬唇畔，内心挣扎、思忖了半晌，终于迈步向前，下定了决断。
议事堂里间，北尧正躬身伏在案前作画。堂内安静，烛火明亮，须臾，半开的窗柩吹进一阵凉风，将案上的纸张吹散，几片青叶洋洋洒洒地落在画上，北尧动作一滞，漆黑的墨水霎时间便滴在那片青绿之上。
北尧连忙将笔搁置在一旁，伸手欲捏沾上墨渍的青叶，而在触碰之时，凉风复又折返，将它们全部吹落在地。
这阵风虽并不强烈，但在半开的窗柩间的放任下，持续不断地涌入里堂，搅得烛火摇曳不明，青翠的叶片也随之飘落。
青叶还是被时常作伴的微风从枝头解下，却也阴差阳错地替画作挡下了污渍，以此完成它最终的命数。
世道，有无数个阴差阳错，许多事从始至终都难以完全停留在人的掌中。
北尧静默地立在原地，清明的眸子微不可察般浑浊了一瞬，看着满屋凌乱的纸张和绿叶，并没有出手阻止风的涌进。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仿佛对一切都洞察秋毫，却又流露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无力感。
隔开外殿和里堂的柏木门此时正半敞着，柔和的烛火摇曳地飘向外面，一只白靴踏了进来，将里堂缥缈的光亮遮住。
贺溪亭轻步缓行，躬身行礼道：“师尊，您找我。”
“进来吧。”
得了师尊的许可后，贺溪亭这才抬手轻推门扉，刚一迈进里堂，木门便被灵力紧紧闭合，再无一丝缝隙。
贺溪亭随意瞥了眼室内，只见一旁的案上铺满了凌乱的画作，身后的小案上煮着热茶，而师尊只身站在紧闭的窗前，手中还捏着一张材质状似透明的画纸。
往日，他只是画些山水鸟林，兴致来时，也会偶尔愿意画上一幅凡尘百景图，但画完总是撇在一旁随意搁置，还得由贺溪亭或杨隐来收拾。
然而贺溪亭不记得师尊何时有过这样的一幅画，不单是纸张材质不同，那画的边缘也被施上了法术。
他驻足片刻，并未开口询问，而是走到小案上，兀自斟了两杯热茶。
茶水被煮的滚沸，他施法放凉些许，回身端到师尊面前，道：“师尊，茶好了。”
堂内安和，唯有烛火燃烧和茶水沸腾之音，北尧垂眸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抿唇不语。贺溪亭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等待着。
他从师尊那里取到了黄泉珠，本欲今夜便走，谁料还未料理完剩下的事，师尊又忽然急忙召他回来。
师尊平日虽是漫不经心，却甚少会临时改变主意。眼下，师尊神情这般沉肃，显然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于他。
良久，半只烛芯燃烧到尽头便陡然熄灭，案上画作折射出大片阴影，贺溪亭闻声而望，正欲施法，却被北尧拦了下来。
他朝贺溪亭轻轻摇首，转身来到案前，将手中那幅半透明的画与其余画作放在一处，抬手倾斜茶盏，淡绿的茶水倾洒而下，画作浸湿，逐渐变得褶皱，泛黄的茶渍沾污洁白的纸张。
“师尊……”贺溪亭略微蹙眉，向前半步，不解地看向北尧紧接着将那些画灼烧殆尽，那片原本被阴影覆盖的角落倏然明亮起来。
贺溪亭眉头皱的更深，困惑地看着北尧因火光而发亮的眸子，茫然问道：“师尊为何烧画？难道您打算离开仙山，不再回来了吗？”
“……”北尧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继而看向一点点被焚烧的画，淡淡道：“今夜作画时起了夜风，让窗外竹叶飘进来，为这些画挡去因我发愣而滴下的笔墨。”
“它们若本分地待在竹竿上，不想着探究窗内景色，便也不会轻易地被风吹下来。”
贺溪亭立在他面前，听他一字一句道：“世间万物生灵，都有各自的法则，本该共生，却又要与除了自身之外的事情背负因果。虽说甘愿为之，可百年后回想起谁不叹息一句因果悲哀。有些事，始终不会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师尊的意思是……”贺溪亭迟疑也带着些许试探道。
“若事情到了无法挽回，陷入两难之际，切莫回头。”
北尧抬眸直视他的目光，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两人漆黑的瞳孔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贺溪亭心头猛地一滞，莫名的哀伤忽而占据内心，令他呼吸变得急促艰难。
“黄泉珠，是我请命神君应允，才敢令你们找寻。可这次请命，却被神君否回。”北尧顿了顿，坚毅地眸光闪烁片刻，变得几分柔和，“我知你去意已决，所以唤你来此，便是为了嘱咐你一句，世间变化无常，万事不会如你心意所成。”
“走一步且看一步，但切忌不要与天道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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