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卷墨迹斑斑的书简,上面的每一个字囫囵完整,一字不错,能够看得出书写者有多么努力,想把这篇文章写好。
乍一看确实如此,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其实满篇都是稀碎的笔画、臆造的笔顺。
仿佛书写者并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涂鸦的形式,完成这一篇像模像样的鬼画符。
所以薛蕴这么问:“你不识字?”
江绮英窘迫得低下头,贝齿紧咬下唇。
经历过这么多天的生死一线,在看到过他被憎恨吞噬后面目狰狞的模样,她脆弱的心脉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
如今他好不容易缓和了态度,给了她衣穿,容许她和他同桌用饭,这俨然已教她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来向天地神佛祷告,是以当他主动提出要她帮忙做事时,哪怕明知自己根本一个字也不会写,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千依百顺地答应下来。
唯恐一开口就拒绝的话,这个已经六亲不认、阴晴不定的魔头又会大发雷霆,将她百般折辱挫磨。
而薛蕴此时仍不信邪:“你弹琵琶不用看谱的吗?”
江绮英嗫喏着回:“乐谱是乐谱,不用识字也能看懂……”
乐工习乐,或以教习口口相传、言传身教,或只需要学看专门的工尺谱。薛蕴从武,对乐律一窍不通,并不知其中门道。
他寒气森森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压制住疯狂上顶的怒火。
若她还有点记性,就该和他一样记得,当年的她是有多么渴望能够读书识字。
哪怕只有偶尔才能捡到一片带有字痕的佛经残页,她也视其如珍宝,妥善收好,再找机会向寺里的香客询问字音字义,一有空就悄悄拿着树枝在地上练习书写,顺便还能教一教同样有向学之心的他。
思及此处,原本还在薛蕴胸口不断上窜的怒火忽然便偃旗息鼓了,换成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心口,让他悲也不是,恨也不是。
终究只能咬着牙,用命令式地口吻道:“从今日起,给我学。”
“……啊?”过度紧张和惊恐下,江绮英有些没反应过来。
待她意识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却又露出一副更为惊惶的脸色,磕磕绊绊地说:“可我…我……父亲说,我出身微贱,又是女子,阴气重,不配染指文墨,会亵渎神灵祖宗,给家里惹祸。”
薛蕴不耐地挑眉:“你居然会信这种话?”
她道:“上一个认字的阿姊,想给故乡的亲人写信报平安,父亲发现后非常生气,神灵同样震怒,降罚让母亲重病难起,父亲只得命人砍下阿姊惹祸的双手,献祭给了神明。”
“可笑。”薛蕴被她气笑了。
愚民之术,怪力乱神。
在慈恩寺里见过那么多假和尚高价出售假的开光手串,她居然还信这一套?
还是说,只是被剁手跺脚的场面吓破了胆?
薛蕴便又忍不住地想,倘若当初自己没有跑,她也还没来得及跟江家的人走,而是留下来亲眼看着他因被她栽赃的盗窃之名,被当众砍去双手……
她,会不会后悔?
……想远了。
薛蕴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
回过神来,随手翻开一卷释家经卷,找出其中于她而言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篇章,口吻严厉而毫不留情:
“七日之内默不下这篇经文,我同样砍你手足。”
江绮英吓得连忙把手藏进袖中,忙不迭胡乱点头应下。
不过薛蕴虽嘴上苛刻,却也不会再放任她自己一个人鬼画符式地乱写乱涂。
只不过他并非诗文之大家,开蒙也晚,而后爱读的也是一些史卷兵书,是以他其实并不清楚如何导人向学,只按照从前义父义母所教他的如法炮制。
先逐字逐句地教了她读音,又亲自拿过笔,给她演示了字的笔顺写法,让她依葫芦画瓢,勤加练习,总想着凭她的聪慧和天赋,即使现今才开始入门,必然也输不了自己。
可他还是低估了江氏一族对她的影响。
这种影响几乎是从内而外的,她不仅写不好字,便是连读,都是学了后面忘了前面。
一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本是他们从小在慈恩寺听那些和尚做早课时最常诵读的经文之一,应当耳濡目染,融会贯通。
然而连着六天下来,她偏偏就是连其中最简单的一个作字都写不明白!
薛蕴时常怀疑她是故意的。
她伏在案边,提着笔,看似安静专注、努力用功,实际上却一直在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仿佛生怕他又怎么突然不顺心了,动辄对她厉声斥责,甚至用刑。
等她慢条斯理抄完最后一遍被罚的错字、错偏旁,战战兢兢递到他眼前。
看着上面依然歪歪扭扭、错缪连篇的字迹。
薛蕴“啪”一声捏折了手里的笔。
她就是故意的。
“谁给你的胆子拿我寻开心?江绮英,你是不信我真的会命人砍了你的手足吗!”
他一把扯过她握笔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的腕骨直接捏碎。
江绮英受不住疼,泪水瞬间挤满眼底,连声哀求起来:“不是的,我没有……请少主息怒……”
她这般惶恐懦弱的奴态,薛蕴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胸口更是气闷到了发疼的程度。
都是江家。
都是那个姓江的!
不过到了此刻,他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她恐惧至此、卑微至此。
“跟我走。”
薛蕴说话间已经甩开了她的手,站起身,取过挂在架子上的外袍穿在身上。
江绮英刚从席上挣扎着坐好,听到他这话还有点懵。
他却并不再给她多余的时间反应,转身拽起她,也不管她走得多么踉跄狼狈,径直便朝着营帐外走。
薛蕴让人牵来他的战马,不由分说便托着江绮英的腰,将她抱了上去。等她坐稳,自己方才跨上马背。
彼时已近黄昏,营地里的军士都各自用了饭,正三三两两地享受着为数不多的休憩时光。
除了来往巡逻的卫兵,他们一路从军营里出去,便都没怎么遇到其他人。
而绮英身量纤纤,躲在身形高大、宽肩窄腰的薛蕴身前,被他的外袍包裹着,若不仔细,还真没人能注意到她。
他们就这样二人一马离了益州军,直奔洛阳主城而去,并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进到了城中,穿过街巷,直奔铜驼大街,西平侯府。
天色将晚,他们来到那座老旧的宅门前时,府中的下人正忙着挂灯。
因日前那场动乱,至今满城戒严。
又为着差点和杨家结了姻亲,江氏满门正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至今不曾再办供养全族的清淡雅集。
宅门内外一片沉寂,连灯都点得稀稀拉拉,不知是财账上又有了短缺,还是他们终于学会了明哲保身,夹起尾巴做人。
薛蕴带着江绮英不顾门口家丁的问询,直接策马踏了进去,径直来到前院正厅之下,方才勒紧缰绳,停下脚步。
他趁机又把江绮英抱了下来。
女人的脚刚刚沾地,还没来得及问他何故要带她回家,江家的人便都得到消息聚了过来。
待看清她那张如海棠般娇柔婉媚的脸,率先面露诧异的便是躲在家主身后的主母曹氏,“江绮英?!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已经……”
薛蕴听不得女人如老母鸡般聒噪的叫喊,只径直看着她身前那个面色虚浮,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你就是如今的江氏家主,西平侯江道茂?”
那人不语,自有他身边另一个年轻些、油头粉面的男子,也就是他的长子江翀替他发难,“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我父名讳!”
“在下姓薛。”薛蕴矜傲地扬起轮廓俊美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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