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霄从不信天命。
他遭亲生父母遗弃的时候不信,从小罹怪病的时候不信,被多年困在后宫的时候更从没信过。
但是当他怀着多年压抑的愤懑、不甘、耻辱,意气风发地站在城楼之上,身后站着世世代代维护自家祖宗的臣子,手里握着与章先生交换来的条件,正要独自迈出他当上真正的皇帝的第一步时——
沉郁的天空忽然毫无预兆地洒下遮天蔽日的雪花。
不祥的征兆让在场所有人都白了脸色,甚至有人恐惧地望向没有太后在的高台。
“怎会如此……”
“莫非……天命不顾?”
“祸从口出!切莫胡言!”
人群中的异动很快被漫天风雪蚕食殆尽。邵云霄孤零零地望着灰白的大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
不祥……不祥。
这黑雾一样的大雪偏偏在皇上登上高台的那一刻忽然而至,简直就像是老天不允许天子亲征一般。在这种战事吃紧、生死攸关的时刻,简直是动摇人心的罪魁祸首。
前方城楼传来阵阵异动,猛烈的风雪也吹得茅草翻飞旌旗折断。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元镜一行人赶紧掉头回去。
可元镜看着眼前的一幕,却忽然阻止道:“停。”
风雪压低了她原本就不嘹亮的嗓音。但即便是听起来颇为柔和的女音,也足够让听见这个字的所有人停下来,眯着眼睛等候在原地。
元镜从轿中步出,迎头就是寒冷的雪花。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点点扫过周围的随从,冰凉的心底一个一个估量过这些人哪些对自己有二心,哪些又着手做了什么。
失望和愤怒一瞬间燎上心头,却也一瞬间“啪”地一下熄灭。
她问:“镇守太监何在?”
风雪中传来侍从不甚清晰的声音:“呃……公公,公公在后方听命。”
“后方?”
元镜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忽而挺身出轿,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
“镇守太监既不在此,
你等便携此手令叫他带兵驻守后营。这是太后懿旨你等有所违抗不说满朝文武便是皇上也容不得你们!”
她最后挨个注视着身侧的每一个人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把抢过前方开路人的马匹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高呼“太后殿下这是何意”。
元镜其实不太擅于骑马这一下动作扯得腰胯疼。但她硬生生忍住了比疼痛更焦心的是眼前的困局。
事已至此军心必不能让一场天变摧毁否则她如何向天下交代?
这个念头甚至让她慌乱得在风雪天气里感到了从心口散发出来的灼灼热气。
“镇戍军随我同行!天降大雪乃上天的旨意!吾将亲披战甲、手执矛戈越过戍卫所奏鼓乐以振广宁将士之威!开城门——”
城门大开镇戍军拥护着匆忙换上软甲战袍的元镜骑马出城。风雪之中这一队黑漆漆的影子显得格外渺小但高坐城楼之上被重重保护起来的邵云霄还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分辨出来那一群人中哪个是母后。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了小小的母后骑在战马上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
这样的距离他绝对看不清元镜脸上的表情但他莫名被那一眼看得浑身战栗。小时候被母后打巴掌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又漫上心头。
他微张檀口呵出热气苍白的手指紧紧扣住了身侧侍从的胳膊把人抠出血了也没有半分收敛。
他这次又犯错了。
他又要挨罚了。
*
雪盖在漫山遍野的尸体之上。
雪片遮蔽了人的视野于是这些早已杀疯了的将士只能浑身浴血地举着大刀凭着感觉挥砍是否砍到了**早已察觉不出是否身负重伤也察觉不出。
冰雪冻坏了人的神经他们不知道痛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只有无尽的杀、杀、杀。
何游之早已亲自下场。
照理来说
但这场鏖战已经
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天,双方死伤不计其数,己方更甚。一批又一批队伍阵亡,何游之抹了抹脸上未化的雪,高高举起了自己的佩刀。
混战之中,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娘啊!爹啊!哥啊——
声音撕裂带着哭腔,凄厉骇人,随后便戛然而止。
有人听见,眼眶微红,但还是机械性地再次挥起手中的刀,砍向敌人。
何游之也负了伤。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水,愤怒地朝着面前的一切大吼了一声,举刀劈下,正中敌人的头顶。
死、死、死。无数的人**又死。仿佛这里是孟婆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此时,身后忽而传出了号角之声,随后又响起了敲钟声。
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凿穿了漫天飞雪,传到战场上的人耳中。
钟声和号角声有技巧,是城中留守的传信兵在传递暗号。何游之凝神听了一遍,忽然振奋地抬起头,呼唤副将:“马呢?给我匹快马!
这个时候,好马如凤**麟角。但何游之还是骑上了一匹瘦削的马,双腿一夹,举着旌旗,冲向了黑漆漆红惨惨的战场。
号角声和身后广宁城的钟声交相辉映,一下一下敲在何游之的心脏之上。他蒙着血污,飞快地骑马,口中大呼:
“诸将士莫要退却!听!钟鼓响声,是迎君之乐!皇上太后就在此处!
他几乎要扯破自己的喉咙。
“听啊!吾等之主就在此处!诸位食君之禄,受民之托。今胡虏当前,又何惜此身?抬头看这城头赤旗,乃太祖高皇帝所赐;脚下寸土,皆先皇披荆所拓!若败,何以面君?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他一直冲到了最前头,染红的长刀刺穿了挡在他前方的土蛮人。
“生为天朝臣,死作忠烈鬼!今日与众约:刀在城在,城亡人亡!敢退后者,吾先斩之;敢怯战者,天地共诛之!
钟声仍在叩响,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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