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三十岁出头的何知县,双手抱拳端跪在地上,膝盖在石板上硌得生疼,可他却连微微挪动一下也不敢。
绣春刀刀柄上的玄色刀穗,随其主人的走动而轻摇轻晃,如幽魂般在何知县的余光里飘荡,叫他心神片刻难安。
哪怕远在江西,他也听说过此人,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掌北镇抚司事厉峥,此番兼任钦差,持王命旗牌而来的瘟神。
五月的江西,饶是日头已经西沉,却依旧闷得厉害。今日又无风,整个刑院里与高温一起蒸腾着的尸臭,只叫何知县更加苦不堪言。
久不见厉峥免礼,何知县只好试探着开口道:
“天使容禀,非治下搪塞,而是那钱粮师爷郑中,确已在三日前中暑身亡。尸体已在刑院停放三日,天气炎热,即便之前查验有失,如今尸体已然高腐,恐难再查。何况之前验尸的仵作,本就是经年老手,断然不会出错。”
豆大的汗水从何知县额角滚落,他却根本不敢抬袖擦拭。何知县觑了一眼远处刚抬出来的尸体,心间叫苦连连。
这郑中怎么会招惹上锦衣卫?而他也是时运不济,这人刚死,锦衣卫就来要人,这叫他如何周旋?
厉峥指尖在绣春刀柄上轻点,目光如寒芒般落在何知县头顶。
倒是奇了,他一来,人就死了。
见厉峥依旧沉默,何知县的心愈慌,却又不敢一字不言。
他想了想,又道:“这尸身已然高腐,天使与身边人都是尊贵之人,实在不必待在这污秽之地。天使一路兼程,不如移步堂中,用些餐饭。待治下将案卷备好,送来与天使过目。”
厉峥不理会何知县,只开口唤道:“岑镜。”
话音落,从身后的众锦衣卫中,走出一名身形纤细,侧挂一个木箱,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女子。
她发髻如男子般挽着,衣衫上无任何纹样装饰,竟叫何知县一时拿捏不准其身份。
岑镜在厉峥身侧站定,行礼,“堂尊。”
厉峥言简意赅,“验。”
“是。”岑镜行礼后,朝郑中的尸体走去。
何知县一惊,随即狐疑地打量起岑镜。这女子竟是个仵作?
众人目光本追着岑镜,可当视线要触及那尸体时,连同众锦衣卫,尽皆转头。
何知县无力阻拦,额上的汗珠愈发细密。
左右郑中的尸身已然高腐,验尸的又是名年轻女子,恐惧之下,必不会细验。就算结果有出入,那也是仵作失职,他顶多算是被昏聩下属蒙蔽。
如此想着,何知县心下稍安,却忍不住去看岑镜。
他在县衙里见过不少仵作,但这是第一次见女仵作,更是第一次见这么年轻的仵作。
何知县不免好奇,仵作皆为贱籍,她又身为女子,为何能在诏狱立足?
只见岑镜打开验尸箱,往口中含了一片姜片,又将浸过油的纸捻子塞进鼻子,在手上涂满麻油,戴上一双皮革手套,便查验起来。
何知县一惊,面对这样一具在炎夏中停放三日的尸体,她竟是连眉头都不见皱一下。甚至那双眼睛,片刻都不曾离开过尸体,鸦羽般的长睫下,尽是冷静与专注。
少顷,岑镜开口,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却也透着冷静赋予的冰凉,“手足腕处有勒痕,其色青黯,是为生前伤。”
一旁的刑书书吏闻言,连忙奋笔疾书,将岑镜所言,一字一句都细细地记录下来。
查验半晌,岑镜忽觉有些怪异。死者颜面赤红、高热、多汗、指甲青紫,确实是中暑而亡之相,可手足腕处,为何会留下那么明显的捆绑痕迹?
岑镜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什么,仔细检查起死者身上的衣物。
片刻后,岑镜神色了然,显然是有了初步判断。为了验证,她复又从箱子中取出一根洁白的鹅毛、以及一张薄薄的宣纸。
岑镜拿起鹅毛一手捏住死者的颌骨,另一手熟练地撬开死者紧闭的唇齿,随后将鹅毛塞进了死者的口腔内。
半晌,岑镜取出鹅毛,将其举起,借着夕阳的余晖,细细查看。鹅毛的阴影与橙红的微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那双眼睛愈发洞明。
岑镜将鹅毛放在一旁的托盘里,随后取过一旁桌上一张薄薄的宣纸,将其用少量清水沾湿,随后将其轻轻贴敷在死者鼻孔处。
片刻后,岑镜将宣纸取下,再次借着西方的斜阳仔细观察。
观察过后,岑镜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她放下宣纸,开口道:“死者不是死于中暑。”
话音落,院中众人皆朝岑镜看来。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何知县脸色竟是有些泛白。
院中所有人都看着岑镜,岑镜却似浑然不见,只朝厉峥行礼,回禀道:“回禀堂尊,死者口腔、齿缝、喉咙深处、鼻腔内都有发现细微炭灰痕迹。”
“且死者身上的香云纱道袍,有多处丝料出现发硬、收缩变形之状,集中于膝盖以下,位置虽不同,但高度相近。由此可见,死者身前应当靠近过炭火。此纱料昂贵,想来死者家世富贵,绝非入厨房亲自下厨之人。而五月的江西,除了厨房,别处怕是用不上炭火。”
“经属下重新检验,死者死于他杀。初步判断,他被人在高温天气下,关在燃烧炭火的密室里致死。凶手很聪明,人为升高死者所处环境的温度,伪造中暑而亡的假象。为避免死者熄灭炭火,将其捆绑,令其无逃生之能。”
岑镜看了一眼原判尸格上的尸体发现地点,淡淡道:“五月十七日酉时,死者于临湘阁后巷被路人发现报官。这临湘阁后巷,非第一现场。”
岑镜看向何知县,面露疑色。
既然伪造死因,为何又留着尸体?而不是抓紧毁尸灭迹?
何知县紧盯着岑镜,喉结微动。
莫怪此女能在诏狱供职,这三言两语间,不仅推翻了原判尸格,竟还将郑中遇害情形推了个毫厘不差。心慌之际,何知县连忙编排起托词。
随着刑房书吏在尸格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厉峥沉稳冰凉的声音响起,“很好,没你事儿了。”
岑镜闻言,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兀自检验起刑房书吏记录下的尸格。她神色沉静如水,仿佛从此刻起,哪怕天塌下来,都再与她无关。
“将宜春县县衙一干人等,尽皆收押。”
厉峥令下,一众锦衣卫上前拿人,刑房院中即刻骚乱起来。何知县大惊。
“天使!”
何知县于惊慌中一声厉喝。他断没想到厉峥竟会直接拿人,甚至包括他。他只能搬出最后的底牌。
从礼法上而言,锦衣卫要拿朝廷命官,也要按律法行事。可事实上,锦衣卫行事,会不会按礼法来办,端只看谁更有势。
何知县忙挣脱正欲牵制他的锦衣卫之手,竟是硬气起来,对厉峥道:
“治下自知此番失察,但实乃仵作失职所致。天使即便手持王命旗牌,也不该罔顾审讯流程!莫非我等皆为杀害郑中的凶手?就不怕朝中阁老追责吗?难怪诏狱臭名昭著,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便行收押,就不怕诏狱数万冤魂,来跟尔等索命吗?”
厉峥盯着义正词严的何知县,一双眸如鹰如隼。他唇角微微一扯,逸出一声冷嗤,随即缓步走向何知县。高大的身影,逐渐将他笼罩。
夕阳的余晖下,厉峥胸膛前那织金的飞鱼纹,泛着淡淡的金光,若有若无地映照在何知县的脸上。他从不知织金纹样有一日会变得如此刺眼。
厉峥微微俯身,如刀削般的下巴越过何知县的肩头。
森寒沙哑的嗓音,伴随着一声不屑的嗤笑,在何知县耳畔响起,“诏狱没有冤魂,只有本官这一只恶鬼。”
耳畔的低语恍若地狱而来的审判,“阁老?何知县,作为江西袁州府宜春县的知县,本官知道你胆子大,也知道你背后倚仗的是谁。好日子过久了,难免会变得耳不聪目不明。京里,变天了。”
何知县的脸色眼可见的泛白,眸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慌。他仰头看着刚刚起身站直的厉峥,正见厉峥扯着一边嘴角望着他,分明在笑,却森寒的没有半点温度。
厉峥忽地敛尽笑意,沉声喝道:“拿下!”
众锦衣卫再无半点拖延,干净利索地将何知县在内的宜春县衙要紧成员,尽皆收押。何知县被带离时,仍不解地盯的厉峥,显然,尚未从他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
刑院里的人尚未完全带离,一名望之二十六七岁,身着锦衣卫服饰的男子,疾步走了进来。
男子来到厉峥身边,附耳低声道:
“堂尊,临湘阁乃当地一处烟花之所。四日前,郑中曾入临湘阁寻欢,当夜见过郑中的人不少。临湘阁暂已封锁,阁中接触过郑中的人,皆已控制看押,赵长亭已经在审了。”
厉峥点点头,对项州道:“郑中的尸体发现在临湘阁后巷,那就先从临湘阁查起。我带岑镜去临湘阁,你去审何知县。”
话至此处,厉峥示意项州跟他走远几步,这才低声道:
“郑中被灭口,行事已经败露。严世蕃已潜逃回江西,他回来,少不得接触当地官绅,何知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另外,尚统那边一有结果,便即刻通知我,郑中手里的账册原本,不容有失。”
项州闻言行礼,“属下明白。”说罢,项州跟随被羁押的宜春县衙众人,朝刑房走去。
厉峥看向还在老刑书桌案前检查尸格的岑镜,朗声道:“你,随本官去临湘阁。”
岑镜看了厉峥一眼,放下尸格,整理好自己的木箱子,便走了过去,随后二人一道往县衙外走去。
没走几步,厉峥忽地止步,垂眸看向岑镜。
岑镜一不小心就越过了厉峥,好在她反应迅速,即刻止步后退,重新站回了厉峥身后。
岑镜行个礼,仰头看着他,那双幽黑洞明的眼中,此刻充满疑惑,“堂尊?”
厉峥抬手,食指骨节从鼻尖拂过,他移开目光,道:“给你一刻钟,去沐浴更衣,我在县衙外等你。”
岑镜面露不解。厉峥瞥她一眼,眸中隐带嫌弃,转身就走的同时丢下三个字,“太臭了。”
岑镜在厉峥身后行礼恭送。待厉峥走远,她方才起身,边往房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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