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阴云密布,看阵势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乌云之上夕阳的余晖穿过云层的缝隙,漏出一束光正正好好洒在孟家的小院,小院便如与周遭隔绝般独独笼罩在一片明亮昏黄之中。老桂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院子里。树下张着一面细密的纱网,承接坠下的桂花。邻家孩童嬉笑打闹的声响与偶尔的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孟家格外静。
“唉,都怪玄宗皇帝……”东厢的卧房里,潘淑华向丈夫抱怨。她这个人脾气温,就算是抱怨,语气语调也温软。
如今已是咸通十一年,距离开元天宝已经过去了近百年,长安人提起玄宗皇帝,还是偶尔含怨。虽然人们大多没见过当年的大唐盛世,可是看着自己眼前紧巴巴的日子,总是不由得想:如果当初玄宗皇帝在开元年间就及时地龙驭宾天,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天宝之乱,大唐就不会衰落,自己一家老小现在就能过得富足些?
不过潘淑华的抱怨跟旁人比又有点不太一样。
“都怪玄宗皇帝,害得这闻香司没了朝廷编制。”她说。她今年四十岁,人到中年最大的心事,就是十五岁的女儿还没有稳定的饭碗。
长安闻香司,以前是正儿八经朝廷编制,领朝廷俸禄。此乃当年长孙皇后为辅佐太宗皇帝所创,直接隶属于皇后凤驾,借着为皇后采买香料,收集民情。皇后据此上谏皇帝,匡助圣治。
至武皇当政时,闻香司除了采集民情,还监察百官、兼做杀手,成为女皇最得力的臂膀,权势滔天。虽隐身于市井,却名震朝堂乡野。
转折发生在玄宗朝,玄宗皇帝废黜王皇后为庶人,剥夺皇后一切印信,趁机强行将闻香司收入自己手中,后来他老人家被迫做了太上皇,为求自保,死死地将闻香司攥在手上,直到驾崩也没将统领闻香司的信物令牌传给肃宗皇帝,导致一整个闻香司与朝廷失联,成了游荡江湖的闲散组织,编制无。
从此,不认皇帝正统、脱离皇后管制的闻香司不再是朝廷心腹,而是朝廷心腹大患。
“编制、编制……”孟仁恕听了老妻温温吞吞这句抱怨,急道:“有没有编制,这是重点吗?等闺女回来,问清楚闺女到底是在闻香司里头到底做、什、么!万一做的是要命的活计怎么办?”
潘淑华虽然也担心女儿,但她平生最烦丈夫遇事急头白脸,便回嘴道:“就凭你闺女那个爱糊弄劲儿,出不了事。”
孟家独女孟栀,人小鬼大,从小擅长打马虎眼儿糊弄大人,长大了擅长打马虎眼儿糊弄老板。
小时候大人让她学刺绣,将来好做个绣娘养活自己。孟栀去买了隔壁小花姐的绣件应付过检查,转手再把绣件卖了,自己一分力没出,还当中间商赚了几个铜钱。
长大之后她出去做工,天天浑水摸鱼,去哪家做工,就把哪家做倒闭。东西二市的商家,莫不闻风丧胆,绝不敢轻易将她招至麾下。
后来父母托了七八层关系给她找了个活儿,去王记香铺做工,孟栀每天日上三竿才出门,天还没黑就回家,但竟然每天能拿回五十文钱,薪酬跟隔壁做挑夫的力工大叔打平。
潘淑华满腹疑惑地问她:“女儿,你每日在香铺里做什么工,怎么收工回家一天比一天早啊?”
孟栀:“这您别管,反正我每天往家带钱就是了。”
孟仁恕也满腹疑惑地问她:“女儿,你这钱……是从哪儿拿的?可别把王记香铺也给拿倒闭了。”
孟栀:“这您别管,反正我每天往家带钱就是了。”
“到底怎么回事,从实招来。”老两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女儿在香铺一定浑水摸鱼,但他们现在非常焦虑女儿每天迟到早退如此明目张胆地浑水摸鱼是怎么领到工钱的:老板难不成是傻子?现在世道如此艰难,还每天五十文养一个混子?女儿去做的可别是违法犯罪的活计……老夫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她养老呢,可不能出事。
孟栀嘴硬不说。
孟仁恕和潘淑华亮出了家法:晾衣服用的藤条。
孟栀亮出了令牌:檀香木腰牌五寸长三寸阔,上刻五个鎏金大字,“长安闻香司”。
闻香司,朝廷命官听见都要抖三抖,江湖谁不害怕?在民间,能止小孩夜哭,肯定也能止住爹娘审问。
结果不出意料,孟栀痛痛快快挨了一顿夫妻藤条炒肉,爹娘边打边骂:“让你不学好!让你学造假!好的你不学!这闻香司的令牌也敢去弄个假的来?你想闯多大祸?真惹祸上身,爹娘怎么保你?”
闻香司?闻香司会养闲人?闻香司会收混子?
潘淑华和孟仁恕就算信杨贵妃还活着也不会信女儿能进闻香司。
藤条正噼啪作响,忽然房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异香,甚是甜美,从未闻到过。听得女儿不知是对谁哀叹了一声:“别乱用黑甜香啊喂……”老两口眼前越来越黑,渐渐失去了意识。只依稀看见从外面进来两个头戴冪离的壮硕人影,将女儿打横抬起,飞檐走壁不见了。
赵莪和孙茜给孟栀喂了解药,一前一后扛着她单薄的小身板踩在屋脊上健步如飞无声无息,不但丝毫不喘,甚至孙茜还有力气说话训她:“怎么这点打都挨不住就跟你爹娘交了底?”
孟栀愤愤道:“那拇指粗的藤条,你们挨一下试试?”
孙茜冷冷道:“会昌五年,有香吏不慎被官府捉住,自杀不成,受尽三十六道酷刑,都一个字没有招供。”赵、孙两位姐姐作势要把孟栀扔下房去,孟栀审时度势连忙告饶忏悔谢罪。
继续飞檐前行,孟栀仰面望向天空,天空在她们头顶,阴沉得仿佛要压垮整座长安城。
自打同昌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出,长安上方的阴霾好似就再未散开过。城中的树叶过早地枯黄,一片片飘落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像是上天撒下的纸钱——不知上天祭奠的,是妙龄而逝的金枝玉叶,还是被圣上迁怒的苦命人们。
八月,同昌公主去世。皇帝陛下悲痛不已,问责翰林医官韩宗绍等二十余人,下令全部秋后问斩,并株连亲族。现在所有人犯合计近四百人正关押在京兆府的监狱中。
坊间传言,中书侍郎刘瞻曾召见谏官要求上谏皇帝,但谏官无人敢言。刘瞻联合京兆尹温璋在皇帝面前极力劝阻,但皇帝不听。逼得温璋没办法,只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硬着头皮浅浅提了一句“闻香司”,皇帝勃然大怒,呵斥他们退下。
虽然皇帝不爱听,但其实长安城里做官做民的所有人都知道,闻香司一定会介入这桩案子——这桩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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