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与好些年未留宿慈幼庄了,今日一试,惊觉房中先前存的亵衣短了一大截。好在师父与她的寝屋独有条两头相同的甬路,她迅速穿过此间,蹑手蹑脚溜回师父屋里。
巳时,整个庄子无处不是黢黑,李主事床前也不能例外。
“师父?”宁佳与摸索挪步。
“嗯。”
“您歇了吗?”
“废话。”李施道,“要歇了教妖怪来应你吗。”
寻着声,宁佳与总算碰到床沿,如幼时那般一骨碌蹿上凉垫。
“——雨儿!”李施被宁佳与惊得脊背骤曲,“你如今是身强体健的年岁,师父呢?你这是要把老娘骨头撞折!”
“错了错了!”宁佳与在李施跟前素来低头颇快,还不忘添补甘言美语:“但师父此言差矣,您瞧着又有多大的岁数?分明雪肤花貌、朱颜犹在,若不说,旁人定以为您是我阿姐。”
“这话说得对。”
李施对自己的驻颜术极有自知之明,不管岁近几许,音容笑貌总是少艾模样。然则她方才斥过宁佳与行事冲动,自己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却总也没改干净,猛不丁将宁佳与从凉垫上扯了起来。
二人面面相视,李施认真道:“但不要太年轻罢?否则显得稚气无知。雨儿仔细瞧,我这体貌,可令人觉着成熟持重、有堪托生死之感?”
南行路上,通常唯有宁展能及时接上她的奇想,宁佳与不时质疑自己思绪是否太过跳脱。现较师父观之,她许是多虑了。
“......师父。”
借着月华,宁佳与没瞧出个所以然,师父眉眼间经久不变的固执倒是无须费神辨认。她也不想敷衍带过,奈何榻前昏暗,委实看不清更多。
“做个成熟持重的人不累吗,何况是将旁人生死背到自己身上?您同那些巫术、蛊虫较了大半辈子劲,我就希望师父日后......不说做个童心未泯之人,至少逍遥些。”
“那怎么行?雨儿是雨儿,元......”李施理齐了亵衣,“旁人是旁人,不一样。”
那声清亮的“元”被宁佳与精准收入耳。
李施从未对她提及李家往事,她亦不曾探听。若柳如殷所言不假,师父便是琛惠年间病故的李太保,又为何会与貌似毫不相干的元太后交情匪浅?
宁佳与努力眨了眨眼,试图将梦中人与身边的李施牵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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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载着元叶及江漓母女直至墨川城中某处偏宅。
照江漓嘱托,元叶的侍从取来一身粗衣布裙。母女二人简单擦洗后,江漓为韩雨换上新衣。
江漓拿不准自己今后如何,心下已做好与女儿分别的打算。
她明白,嘉宁、墨川的新主既给韩家莫须有的罪定了名,便轻易不会放过从刀下逃走的任何人,尤其是她和韩雨。荒唐的罪案得以昭雪前,她决计不能和韩雨待在一处。
行踪一旦暴露,谁都活不成,韩家数百口人更则死不瞑目。
江漓本欲散尽手头金银,最后为女儿添一身锦衣,然忧心华服招摇,只得退而求稳。万幸,还有韩雨最喜好的桃色可以选择。
她看着从头到脚换了样的女儿依旧英英而立,本是欣慰自豪,干涩的唇抿了又抿,终究垂目盈眶。
这粗衣,太新,太惹眼。
江漓哽咽吞声,把裙摆、衣襟、袖管一遍遍揉皱折乱,复抓起庭院内湿润的黄土,使劲往韩雨脸上抹,心如刀绞。
韩雨两腿发软,被母亲不轻不重的气力扯得东倒西歪,像个任人舞弄的破娃娃,却潦草笑了。
那粗衣,还是太新,还是惹眼。
娃娃兜着麻布,还是在笑。
“江大娘子,该出发了。”
元叶将绢帕交与江漓,再将纸鸢递给韩雨。
“官府今晨把太师府抄干净了。这两样物件,韩将军托我事先带出来。押运囚车的解差是先徉王旧部,进入步溪境内后,他会在切近茶楼的地界助你们离开。届时,江大娘子拿着帕子里的信物进楼寻掌柜,自有人接应你们。”
韩雨接过父亲尚未完成的纸鸢,跪道:“民女谢过太后娘娘。”
“无须多礼。”元叶搀住几欲跟随的江漓,忙扶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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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与反复梳理着表象,发现一个是辅佐世子的步溪血脉,一个是他州为后的汴亭血脉。除去年岁相仿、世家出身以外,她近乎找不到二者其余的关联。
矜平躁释的文士和直情径行的怪杰......宁佳与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们并非深交的同道中人。
但光凭元叶将李施的牌位供在元家祠堂这一事,便证明宁佳与这想法错了。
“师父说的旁人,”宁佳与手撑凉垫,盘腿挪向李施,“可是墨川的太后娘娘?”
“什么娘娘。”李施伸手迎宁佳与,指尖触到她发间潮润,登时一脚踹出去,“死丫头,又不擦头发!去将屏风那边的绒巾取来!”
“怕您等久了嘛。”宁佳与躲着踹,赤脚跳下凉垫,拿了绒巾便飞速蹦回床上,“师父,您接着说呀。不是娘娘,那是什么?”
“王太后又如何?就是做了皇帝,”李施夺过宁佳与手中的绒巾,将半湿半干的发梢悉数包裹,“也不该丢掉自己的名字。”
“可......直呼王太后姓名,历朝历代都不合礼数罢?”宁佳与背对李施,一头长发全权交给师父。
“礼数、礼数,有人记住她王太后的姓名才谈得上合与不合。你上街问问,”李施握着绒巾缓劲揉搓,“谁还知道她叫什么?”
宁佳与若有所思,仰头道:“元家人一定记得。”
“得了罢。真有那个心,当初她要去墨川,元家就不会一言不发。李家与元家,”李施猝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没分别!皆是群薄情寡义、唯利是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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