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一族本是墨川贱籍。
嘉墨十三年,刘老汉为博出头,紧着墨川自新王即位后王宫从上到下连年处于大换血的形势,押上几代人的家底,给子女买来入宫为奴为婢的名目。
哪知他这小儿子情愿饿死在外头也不进宫给人使唤,而入宫的子女既没银子打点上峰,又没个清白的家世作靠山,在里头没几年便死的死、残的残。
唯有刘氏行五的庶女混出了名堂,凭一身曼妙的舞姿从浣衣局跳到寝殿,往后步步登高。
齐王把刘五连带其家族地位一并提上来,成就如今的墨川刘氏。
赶赴步溪途中,宁展便吩咐青竹阁搜罗了许多关乎七位死者家族背景的消息,故对刘氏此际的嚣张不甚诧异。
宁展面露愧歉,谦顺道:“刘老伯说得极是。宁某罪孽深重,理应即日启程去往墨川,向舅父与婕妤娘娘当面谢罪,听凭舅父发落。”
他这话惬心贵当,却无疑是将那口不仁不义的大锅甩给了刘氏。
倘嘉宁世子因治理无方被墨川齐王越权降罪,刘氏非但是离间这舅甥亲情的现世恶棍,更是挑起嘉宁、墨川正面矛盾,甚至于两州二次大战的乱臣贼子。
刘氏再蠢也不敢真让这位跟着自己回墨川,由此牵累秀婕妤,怕不再是多掉几个脑袋就能解决的事。如惹得嘉宁善王侧目,他全族都得下去陪小儿。
他郁愤扭头,朝着一旁的徐氏使劲挤眼色。
徐氏心道贱民出身就是不成气候,不再理会刘氏,起身作揖。
“宁世子,我等此来,只为商讨出个大伙儿都能称心的结果,何须惊动齐王陛下呢?”他漫不经心地放了手,自以为计:“这凶犯虽为嘉宁人氏,但宁世子治下究竟铸何错、告何罪,也不是咱们几个可以评判。今日,定下那农夫的罪,才是正事!”
边上几个大肚子被徐氏引得激奋,闻言纷纷附和。
“说得对,咱们做父母的,要的就是为孩子讨个公道!”
“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说没就没,换谁能轻易揭过?”
“吾儿年华大好,何其无辜!”
“那农夫逆上作乱,贼心当诛!”
席间愈发混乱,七人中独闫氏缄口未语。
步千弈纹丝不动,宁佳与托着下巴暗自观察。
宁展心下亦然从容,只觉那些唾沫星子又烫又脏,烘得他想极了冰汤凉水。
明面上,他歉意更甚,好声好气:“诸位稍安勿躁。既是来解决问题,宁某便一个一个答。”
宁展逐次转身作揖。
“首先,卫氏手段凶残,论罪该诛。可他如此行事,实出于私人恩怨,您大可斥他败坏公序、人品不堪,却不能动辄提及逆上作乱那般致使民心惶惶的不实之词。
“其次,令郎的离世让人惋惜,但令郎诸多作为,大抵谈不上无辜。七位公子偷渡步溪城、合伙强闯卫氏民居云云,证据确凿,步世子也亲眼所见。
“最后,徐老伯言之有理,宁某的罪,须由父王亲自定夺才是。且无论父王如何裁决,鄙人自愿向父王请褫世子之位。请罪的折子,已快马送往嘉宁,不日便会昭告七州。”
宁展终于收手,平和道:“诸位,这个结果,可还称心?”
席间陷入沉寂,落汗有声。
步千弈难得和宁佳与齐齐看向宁展。
步千弈自是感慨,此人真可谓诡计多端。
将“偷渡”与“强闯民居”并论,末了再点出他是证人,却不曾言明究竟是哪件事的证人。更是料定了有宁佳与在,他决计不会驳回宁佳与今晨亲口转告他的若干理据。
依浑水和烂泥,糊得七位大老爷无处着嘴。
宁佳与则是直觉古怪。
她明白宁展今日要拼力保下卫子昀一条命,却不想他情愿为饵,把那硕可吞人的狮子开口往自己身上引。
宁展及其母族在嘉宁宫中本就备受针对,没人比他更清楚世子之位得来何其不易。
眼看南行大业步入正轨,且势头正盛,他却在这时候请罪,退列少君之席。如此,保不齐舍去王储还不算完,待褫位因由昭告天下,他苦心经营十余载的英名恐难悉数挽回。
宁佳与不认为宁展会是自甘倒退之人。
老爷们被宁展隐隐的狠劲吓了一跳。
七州境内,谁人不知权贵中当属宁善、宁展父子二人最好相与?
他们来时光顾着合计如何应对步千弈这块冷骨头,孰料冷骨头一言不发,以往令人如沐春风的救世菩萨成了从未见过的拦路猛禽。
家主一个推一个,到头将猎杀野兽的担子抛向了素来胆怯的闫氏。
闫氏在家行二,前些年闫老大故去后,方轮到他掌家。
可他一直都是家里负责吃喝玩乐的闲人,原就玩不过其余几位做生意、拉人脉类同打劫似的老爷,哪有本事对付宁展那等于他望尘莫及的人物?
闫老二想着大哥临去前交代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瑟瑟探问道:“但......宁世子您说了这么些,那凶犯如何处置,您还没给咱们个准信儿呢......”
他一提,六人醉梦初醒。
徐氏赶紧就棍打腿:“对啊!适才说卫氏论罪该诛,莫非到头来,宁世子还要护其减刑不成?”
虽然宁展做好了被墨川追究到底的准备,但这七位身上多了些在这向阳堂内不该有的胆气。
显然有人给他们撑腰。
那人要置于卫子昀于死地,更要令宁展深堕泥沼、仁义难全。
这般境地,他也有把握保住卫子昀。
宁展面色不改,谨慎道:“诸位的意思,是要判卫氏秋后问斩?”
“斩立决!”
徐氏大嗓子嚎出来,满堂瞩目。
其余几位自也领了份务必让卫氏背上“斩立决”的指示,却无人同他一样不怕死——照原话转述。
白歌和宁佳与斜着徐氏,目光皆是费解。
这人没病罢?
步千弈无声笑笑,心想墨川那位浪荡子还真蠢到药石罔效了。
宁展貌似波澜不惊,挡在桌下的拳头却是紧了又紧。
他盯着面前这碗早已融成甜渣的冰酪,额前渗出细汗。
抬眼,是午时尤为刺眼的日头,扎得他双眸发晕,周遭热气蒸腾,烫着皮肉任油泼般灼痛。
向阳堂迎着的,不止顶上毒焰四溅的烈日而已。
宁展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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