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尸山里的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一样,洪淮斌倒在了他们的身躯上。
将军的身躯被斩断的旗帜覆面,援兵蜂拥而至,踏在他的身躯上,冲锋向前。有的永远倒下了,堆成无名的尸山,流淌尽鲜活的血液,归入尘埃大海。有的活下来,承载着无数的死亡换来的悲欢人生。
此刻,被安置在内营的李秀梅被手中细针扎破了手指,粗布上绣的的梅花样子掉落在地。
她心跳一空。
“洪淮斌……”她轻唤。
敌军果然又炸了另一防御薄弱点,幸而霍斟早有准备,这次的伤亡不大。很快有人顶上,接替城墙,作为一道人墙。
一个小兵在炸塔时没能及时逃开,滚滚黑烟里,他浑身浴火,在火光里打滚,他甚至叫不出声,因为黑烟蒙住了肺管子。
霍斟冲进火光里,为他扑灭身上的火。小兵的皮肤已经被烧的焦黑,皮肉绽开,一块完好一块溃烂地交织成蛛网。霍斟顾不上那么多,为他扑灭身上的火时,引火烧了身,在手臂处燃起了小火苗,虽然及时打灭了,却烧透了衣料,留下了一块焦黑透红的创口。
人手交替补缺的策略奏效,在攻守交加的驱力下,陈凉军也打起了退堂鼓。只因他们没想到大乾的士兵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明明饿了多日,竟能一个个不怕死的往前冲,颇有战至最后一人的架势。然而陈凉知道,这场战役里,再跟大乾这样耗下去,无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陈凉自己也是伤亡惨重,还被大乾的火炮炸毁了三辆战车,两架火炮。大乾的火炮打中陈凉的火炮时,周围的陈凉士兵都受到了波及,伤亡不浅。
裴岫也终于冲破了包围圈,与外面的亲兵里应外合,其实与其说冲破包围,不如说是杀光了眼光所及的陈凉兵。
站在横仰四卧的尸体中间,裴岫终于脱力,撑着一杆长枪跪了下来。地平线上的一圈火红的夕阳照彻他周身,有粼粼波光。
陈凉,暂时退兵了。
这一场防守战打出了主攻战的气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从不管人间的离乱悲欢,所以它总是高傲的搁浅在地平线,俯瞰众生。
霍斟永远记得,他和裴岫在尸山里翻出洪淮斌时,是个夕阳残破的黄昏。
有太多尸体需要收殓,他们找啊,找啊,终于在那座堆砌的高高的人墙里把他翻了出来。
洪淮斌的胸前还插着四支箭矢,旗帜被箭矢穿破,就披挂在他身上,找到他时,他一双眼睛还睁着,在赏夕阳似的。
霍斟和裴岫,两个褴褛的将军,一个尽是淌着血的破口子,一个吊着手臂,就在洪淮斌身边瘫坐到夜深。
霍斟靠在塔墙上,背对着西落的阳光。
裴岫跪坐在洪淮斌身前,把头埋到了血泊里。
最后,霍斟还是把裴岫拖回了大营。裴岫像一具被厉鬼吸食了魂魄的壳。不说话,也不睡觉,只睁着眼发呆。
霍斟就站在他面前,沉沉道:“你还不能死。”
裴岫不动。
霎时,霍斟一巴掌把他扇翻在地,裴岫像个木偶人,只侧躺在地上,并不反抗,霍斟踩着他的肩膀,厉声道:“愧疚得想死是吗?那你现在就去死,下了黄泉,你要怎样对将军交代?说你还未打赢这场仗,就弃大乾数万万人性命于不顾,愧疚的随他一起去死了!”
裴岫终于缓缓转头,还是空洞洞的,却有了一分眸光。
裴岫呆滞地爬起来,爬到霍斟脚边,他用单手拽着霍斟的袍角,仰头望着他,机械的摇头道:“不,不……我不是懦夫,不是逃兵。”
毕竟是少年心性,裴岫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一串一串的挂在嘴角下颌。他已经控制不住哽咽,跪趴在地,捶地而泣。
霍斟俯下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头。裴岫一只手吊着,一只手紧抓着霍斟的袍角,哽哽啜泣道:“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都是我……”
霍斟低哑着嗓子,沉沉道:“振作起来,做他没做完的事。”
从裴岫处出来,霍斟没回营,他来到了塔墙边。
方才下了一场雨,燥热被清散。白日还堆满尸体、淌着血河的塔楼,竟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好像那些筑墙的将士都不曾来到过这世上。
仿佛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是梦吗?
触碰到土墙的湿润黏腻的触感一下子惊醒了他:不是梦。
这种触感太熟悉了,身上的血也黏腻得像糊锅底的米浆。
漆黑的夜里,大雾浓重,遮盖了月亮。
霍斟想起,洪淮斌在决定背水一战前与他说的话,当时,他还不理解。
洪淮斌只说了四个字:“国将不国。”
现在,他似乎懂了。
这四个字岂止是四个字,是案牍前陈列不尽的罪行,是边关无数坟头里残缺不全的英雄,更是市井巷口里被慢火熬煎却发不出一声像样的呼嚎的百姓。
他们都在昭示着这座浩汤大国的法度无用,良知泯灭。
一个王朝显现出来的顽疾一定是日久生根,根深蒂固的,到了今天这一步,别无他法。
摆脱噩境的唯一办法,就是覆灭旧制度,开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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