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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 15 章

小说:

我心窈窈

作者:

万恣意

分类:

古典言情

寅时初刻,东方刚刚泛出蟹壳青。

颈上针扎般的隐痛将季窈从神思纷犹的睡梦中拖拽出来。

这彻夜纷扰着她的,除却薛辞年昨晚那惊世骇俗的言辞,最首要的,还是乔明韬这一变数。

如今灵台清明起来,细细回想,昨夜情形虽混乱,乔明韬却说她的命不由她任情挥霍,加之那张口未言的刻意之举,何尝不是在试探她?

想来当时他便已经做出抉择,被自己引为同调,半只脚与她站在了同一方立场。

起去盥洗罢,绕过当间的彩绘屏扇回身时,猛地顿在原地。

花草纹透雕的乌木镜架上,铜镜被日光镀上一层薄金,清潋潋仿若藏着一泓秋水,倒映少女的全貌。

她有种羊脂玉般的美,五官细巧而内收,眼睛乌黑透着研润,眼尾略长,弯起来时微微上翘,正因如此,为她平添一股精乖之气。

只是连日病伤磋磨,整个人瞧着无什么气色,就连眉心以血点就、赤金朱砂似的法印都像因此转淡,不禁让她一颗心高高悬起。

她过去于容色上并无过多在意,如今有了这番折转,倒时常揽镜自照——

却从未、从未有过此等现象!

她无法笃定眼下的印记是否还有效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安地在屋中来回踱步,终究是急于出门,抓起角落的一只羃篱,将人严严实实遮住了,确认不能轻易认出面貌,疾步朝西厢走去。

步子一路都生了风,带动柳花裙子和羃纱飞出浅浪,沿途的仆婢凭借身形倒认得出她,知她这几日身子有恙,昨夜又险些出了事,公子宅心仁厚,多允了她几日假,并无差事,怎会这一大早的出门子?

这边季窈往的西厢的门下一立,稍往里照了照眼,还未看到人影,便有道声音从内传出来:“姑娘来的比我预料中要早。”

心中有了定数,推门而入。

乔明韬现在的形容,比之昨夜可谓天壤,身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藏青色的丝绦,绦上挂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随着他的沾墨的动作轻晃,出清脆的碰响。

他正在旁临一副蜀素帖,端的是平心静气、八风不动,将自顾坐于对面的季窈晾了半刻钟。

“乔大公子这般好没意思,将人害成这副不敢见人的模样,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么?”季窈冷睨着他。

不知是不是因她影响,乔明韬最后一撇发力稍偏,笔锋失了凌厉,如折翼之鸟。

他叹气,叩了笔,用帕子擦着指尖黑墨,“姑娘若只是来听道歉的,我倒要没兴致了。”

季窈闻言坐的直了直,晓得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只将语气放软一些,“乔大公子若能吐露隐情,奴婢权可以忘了昨夜之事。”

“季乔两家从头至尾都绑在一处,乔公子如此讳莫如深,对自身并无好处,您说是也不是?”

她如今不唤乔长史了,一口一个乔大公子的叫着,每说一句话,都似在提醒他昔日的风光、未雪的冤屈,字字戳人心窝。

乔明韬隔着羃纱看她,却犹如雾里看花。心中暗嗤,小小年纪,当真是深谙人心。

“阿檀姑娘欲与在下为盟,却不肯将真实身份相告,又怎能让人安心呢?”

季窈状似听不懂:“乔大公子都已将奴婢的来历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又何必明知故问?”

她且说着,指尖抚过案角的牙刻如意,向上轻轻压在他所写的“冤”字上,不大经心地描摹,“昨夜奴婢已将实情和盘托出,欲为季乔两家正名,如今全在乔大公子。”

温和的施压下,乔明韬盯着她沉默良久,妥协松口:“我父亲去往照京前,曾与张玄会面。”

“仓司公事张玄?”季窈愣神,“乔侍郎与他有何事端?”

乔明韬冷笑一声,“张玄贪生畏死,生怕与我乔家牵上关系,对我们是能避则避,自然也难探出口风。”

说着话锋一转:“你和薛辞年曾与他相见,难道不知他的为人?”

季窈悚然一惊,眼前的白纱随着她突兀的抬头发出颤动,乔明韬正温和看着她笑。

“你……你……”

“我当然知道。”他落实她的猜想。

“昨夜我就已经好言提醒过薛辞年,既拽出了张玄,抓获了陈邈仪,足可销差,此时乖乖回京领功受赏,等着进禄加官,如愿踏上他的光明仕途就是……偏偏不懂适可而止……”

薛辞年以他为引,拉整个漕司入局,是抱了削株掘根的决心,而乔明韬将计就计,又反过来婉言相劝,亦藏着多重目的。

至今上至九级丹陛,下到沧海之畔,都已这陷在这暗流汹涌的博弈当中,她在之中混水摸鱼,恐怕稍不留神就要枉送性命。

廊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有小丫鬟的低问同伴:“乔二公子登门寻他兄长,公子怎么看着不想放人?”

“听闻乔大公子昨夜喝疯了酒,险些将阿檀姐姐给掐死……”

二人是姜家的人得悉薛辞年至扬州,住了这处宅院,于是新遣来的两个伶俐丫头,尚未涉手太多差事,不知乔明韬就被安置在此处,更不知季窈亦在这里。

“好在奴婢早来了几刻钟,不耽误乔二公子接您回家。”

季窈离座,撑开半扇门后又微微侧首,门外的风将她面前垂落的白纱吹开一角,隐现她脖颈狰狞的淤痕,以及那平平无奇的面目。

“祠堂梁木倾,不敢忘鸦啼三更。”她声音幽微,好似梵音,“乔大公子,下次我将诸般消息透露给您,您当不能再如现今这般话留三分了罢。”

明间内,乔泊霖已喝尽了两盏茶。

盯着渐高的日头,终于忍不住目露烦色:“我阿兄还未睡醒?”

“酒后宿醉,次日日上三竿再起身本就是寻常之事,子澍且再候片刻。”薛辞年

乔泊霖再如何驽钝,也能明白过来薛辞年所做为何,站起身来,好声好气道:“我阿兄昨夜行事实为不当,你有心为难,我没有怨言,你将阿檀姑娘叫来,我亲自与她赔礼道歉。”

日头把屋脊压成金线,瓦当投下的影子里,乔泊霖这判若云泥变化,让薛辞年止不住心惊。

乔泊霖自幼体弱,幼时与同伴顽耍,因身骨生的比旁人小,时常是受欺负的那个。

家中母亲、长兄、仆婢都将他拘得紧,回回有人欺负他,他倒也忍着气,怕家里人心疼,再不放他出去。

薛辞年第一次见他,一场雨将为照京褪去暑热,屋檐水煮滴滴答答下,聚出一小片积水。

几个孩童贪凉,又不敢去大一些在池塘,便在这一小片积水旁围了一圈,叽叽喳喳闹个不休。

忽然有人往乔泊霖身上撩雨水,这雨水含着沙砾、泥土,并不干净,他左躲右躲,非但没有躲过,反让这些人愈加恶劣。

简单的撩水,变成了捧着往他的后脖颈去浇,乔泊霖又急又恼,到底不是软脾性,与这群人大打出手,就此撕扯起来。

终究是打不过,脸也肿了,衣裳也脏了,这次回去,阿娘定不会再让他出门。

为首的那人正是随父回朝述职的裕王次子梁趡,他自西北长大,三岁能骑马,五岁会射箭,生的虎头虎脑,十分健壮,性子也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仗着是皇亲国戚,父亲亦有戍边之功,又颇有些蛮横之气,自然不将小小的侍郎之子放在眼里。

他指着乔泊霖,要他向自己跪地磕头,将不小心沾染泥土的靴尖擦干净。

乔泊霖死不肯低头,在被按着要膝盖着地之际,肩背钳制的力量一轻,梁趡惨叫一声,狠狠跌进了这已经被他们挥霍混浊的积水中。

梁趡一边往起爬一边破口大骂,扬言着要教训这不长眼之人,转头看到是薛辞年后,气势弱了半截。

薛辞年骄狞恶劣的声名比他还响,万万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梁趡不敢轻易招惹,撂下几句狠话便狼狈离开了。

“你分明不是懦弱之人,可每遇纷争,便惶惶然退缩避让,长此以往,众人皆视你为软弱可欺之辈,肆意凌辱,予取予求。”

“你得抗争,知道吗?”

“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

这些话犹在耳畔。

季窈来到明间时,一群人已经浩浩荡荡的走了。

看看这平静雅致的府邸。她淡淡敛眉。那些仆婢小厮匆匆踩过的又有多少是他们季家人的尸骨?

枝叶随风沙沙作响,地上的树影也越发招摇起来。

她抚了抚袖,转身离开。

半夜。

“找到了没?”季窈端着烛台,小声问道。

薛辞年拿着一大串钥匙,“啧,钥匙太多了。”

季窈无奈,这人大半夜的不睡觉把她捞出来,说什么要去喝酒,偏又要喝酒窖藏的好酒,于是跑到这来偷钥匙。

“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季窈准备去身后的架子上看看。

谁知才将迈了一步便觉手腕一紧,身后的力道一带,季窈堪堪转了回去,同时手上的灯也被吹灭了。

薛辞年将他拽到了柜子后。

外头传来脚步声。

柜子有些小,和墙面之间的空间又实在狭窄,两人挨得极近。少年手心灼热,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虚虚地搂着她,胸膛的心跳声坚定而有力。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了,悄悄地往后挪。

“别动”少年低声道。

外头脚步声更近了,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那两个婆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拿了桌上的钥匙走了。

两人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季窈看着薛辞年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

她抬头去看,少年嘴唇紧抿,只是光线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那个总是笑着的,无甚忧恼的少年,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那两个婆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拿了桌上的钥匙走了。

两人从柜子后面走了出来,季窈看着薛辞年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

可少年却是笑着转过头来,他说不能喝地窖的好酒实在可惜,他去年酿了酒,今年应该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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