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先帝从这些尚在懵懂之年的孩子中,挑出了一批格外灵巧聪慧的,包装成身世清白的平民子女。
又请先生授之以诗书礼仪,拉扯成个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令他们将前尘往事尽皆忘记,穿上捏造好的身份,戴上假面站在人前。
这些新棋子有男有女,年纪都相仿。为着隐蔽不被觉察,他们各自取了不同的身份,借了各异的机会,潜伏在皇子们身边。
虽然他们看似毫无关系,可内部却结成一个巨大的网,流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在皇子们各自立府之前互相方便,互相通信,再将消息都整理上报于皇帝。
等到分了家,又成了对立的仇敌,持着利刃互相觑着,等待着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机会。
无论谁成了胜者身边的那个人,都必须亲手清除其他所有人。
这是他们在先帝面前发下的共同誓言——先帝忧心自己寿数不够将最小的孩子抚育成人,因此竟将本该直接授与皇储的帝王之术教给他们。
命他们在皇位更替后再传递给自己的主子,不可有一点差误。
这是最致命的一道关窍,使他们从此再不敢互相袒护,师出同门的情谊都变作了日夜无歇的猜疑。
谁知道会不会今日保了自己的主子坐上那位置,明日就一同沦为后起逆贼的阶下囚?
因此身量日渐抽条的少年们只好在这畸形的体系中互相扶持着,笑嘻嘻地互相许诺:
来日下手时定选些轻松的死法,再避开年节偷偷多供香火。百年后做了鬼,地下寻一个去处再会,依旧互称兄弟姊妹。
因着从识字时就听着这些长大,竟无一人觉得这是不公。
若无天家的隆恩,谁能活到今日呢?多披了许多锦绣,尝了许多珍馐,成了厮杀中的幸存者,定了此生的主心骨——谁能比他们更幸运呢?
身后寂寂无名对他们而说从不是遗憾,而是至高无上的,最优越最出世的奖赏。
世间的虚名和权力牵不住注定扑火的飞蛾,唯有皇帝手里握着他们的缰绳。
他们怀抱着满腔天真的热情,幻想着某一日壮烈地死去,以性命淬成最纯净最锋锐的忠诚。
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所忠于的主上。
……
姜孚已将人不由分说扯进正屋,按着坐下,奉上一碗姜汤。宫人都被遣退下去,唯剩下安芰在门后低头候着。
沈厌卿身上罩着皇帝的披风,将两边扯得很紧,把自己裹在其中。他眼神飘忽,嘴唇干涸开裂,一张一合间吐出的好像都是些梦话。
“……都是些无谓的事,若是不信,陛下权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反正当年的那些人都早作了刀下鬼,松下尘。任是把这天地翻过来,也再找不到一点儿验证。
昔年他读书时,先帝最喜爱他做事果决彻底。崇礼元年他兢兢业业做了该做的事,直到今日他也仍是如此。
既然要坦白,那么就一点也不能留。这天下哪里有能一直维持下去的谎言?
他实在是贪心,想把这折磨得他日夜无法入梦的重负尽皆卸下,于是竟对着自己的君主无礼地倾诉个不停。
他曾幻想过许多次摊牌的场景。或为阶下囚,或为痨病鬼,或就这么带着秘密进坟,混一个豪华些的冢。
再到地下去,与兄弟姊妹们解释:
我并没背叛你们呀!我不过是挣了一点虚名,骗了一些虚物,这如何能影响我们一起发过的誓呢……?
可如今是积重难返了。
六年前他选了苟且偷生,六年后他又将死人们的秘密和盘托出,让他们在泉下也无法安歇。
他以为自己为这一天做好了千万重准备,至少能得一个体面的下场,可最后却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全。
沈厌卿接过那碗汤,碰也没有碰,竭力让自己坐直些。姜汤温度刚刚好,捧在手里一点也不会烫。
姜孚向来如此小心待他,但他又怎么对得起姜孚呢?
他待要接着说下去,姜孚却止住他,护上他的手,帮他端的更稳些。
于是水面上恼人的涟漪终于停下,他也终于能借着这窒息般的间隙休息半口气。
但见姜孚目光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这年轻的君主将语气沉得恰到好处,认真地向他发问,像做学生时问过的每一个问题:
“一定很辛苦吧……老师。”
沈厌卿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杀了许多人,算计了许多年。
皇子只有那么几个,他们那样的草芥却无尽无穷。坐不上最后的那几个位置,就只好做别人刀下的鬼。
他们确然是暗卫出身,但知道那样的多的秘密,那样多的布置,哪里还有退缩的机会呢?
有一点不愿的要死,有一点不忠的要死,哪怕是怀疑一点自己的前途,有一点动摇的也要死。
先帝看中的才能活,其他的都要作尘土。
他们既要会武,又要懂文,还须得为自己的主子挡下一切勾心斗角。
这要求看似苛刻无理——若是如此简单就能把石头变作美玉,还令天下士人拼命读书考取功名做什么呢?
但沈厌卿不仅知道,而且亲眼见过:
只要淘汰的手段够狠,流的血够多,沙土去尽后总能得那么几块亮晶晶的璞玉。
本来这些孤童就是草木一样的命,不抱回来也是变成路边枯骨,刻薄些对待他们又能怎样呢?
最后留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鬼般的精明,妖怪似的机巧。只要一笑起来,连亲手培养他们的先帝也看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完美的作品们把自己塞进金玉造的模子里,披上姿态各异的人皮,走到离皇子们最近的位置上,骗得最亲密的关系。
欺骗了,如何呢?
只要是奉了命令的,没有不能去做的事;最多二十年,他们也就都化成灰了,谁能找他们算账呢?
……
“北海上有一种鸟,叫声听起来像是‘不仁’。”
“生下来没有亲鸟喂养,就啄破其他的蛋壳饮里面的浆液;担忧兄弟姊妹与自己争食,就把未睁眼的同胞推下巢穴。”
“于是,这种鸟每窝幼崽只能活下来一个。”
“其羽毛颜色绮丽却像根根尖刺,足爪落过的地方都会腐烂生霉。”
“飞过的地方人听见它的叫声就会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没有人不把它当成祸害……”
沈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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