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
纾妍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想着也许她爹此刻就躲在院子看她笑话,又从床上起身。
途径穿衣镜时,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一时怔住。
镜子里腰细腿长,与她生得极其相似的大姐姐是谁?
她不由地伸手抚摸着头上缠着的一圈纱布,对方也同她做一样的动作。
她迟疑着拆开纱布,镜中的大姐姐很快露出额角一寸长的伤口。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自脑海里闪过。
密密匝匝的海棠花,垂死的金鱼,面容模糊的男人……
一瞬间,纾妍的心好似针扎,一瞬间泪流如下。
*
院外。
“所谓离魂症,是指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
秦院首语气颇为高深,“《辨证录·离魂门》:“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世说新语》亦有记载:殷仲堪父……”【1】
裴珩待他慢慢掉完书袋,方问:“可有得医?”
秦院首又捋着胡须沉思片刻,道:“老夫可先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药方来,待娘子额头的伤彻底痊愈,再另行开方。至于能否痊愈,得看天命。”
轻云一听“天命”二字,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没命?”
“那到不至于!”秦院首觑了一眼面色极为难堪的裴阁老,忙又道:“只是记忆错乱而已,倒不致命,所谓——”
话音未落,屋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小姐出事了!
淡烟与淡烟还未反应过来,裴珩已疾步走到卧房前,一把推开房门。
一进去,只见他的小妻子立在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手里拿着原本该缠在额头上的雪白纱布。
此刻已近黄昏,屋子里有些暗沉。
她整个人似被阴影吞噬,唯有一对蓄满泪水的杏眼亮得吓人。
晶莹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顺着她雪白的下巴尖,一串一串地砸落在厚厚的波斯毯子上。
“我怎,变得这样大?”手足无措的女子捂着自己的脸,哽咽,“我,我眼泪怎止不住?我,我好像不是我了?”说着说着,捂着脸失声恸哭出声。
裴珩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冷声道:“秦院首!”
秦院首也急忙上前来,自药箱中取出银针施针。
纾妍把脸埋进裴珩胸前,整个人微微颤粟。
她其实不知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就像是她被人辜负一般。
可她的心上人,离别之时还同她约好,会尽快去她家里提亲。
这突如其来,毫无根据的巨大的悲伤并不属于十四岁的纾妍。
即便醒来后无端老了四岁,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乏味人生的另一种惊奇的体验。
十四岁的沈纾妍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金钱,地位,很多的爱!
不该!
可这该死的眼泪半点不受她的控制,肆无忌惮地往外流淌,像是要将她溺死其中。
紧紧抱着她的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那悲伤实在太过痛彻心扉,以至于纾妍没能听见。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安静下来的纾妍阖上眼睫,湿漉漉的睫毛一缕一缕地黏在下眼睑处,就连眼角下的那颗淡红色的泪痣此刻红得滴血,如同坠了一颗胭脂泪。
秦院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接刚才未完的话,“所谓记忆错乱,即是——”
裴珩这回没耐心听完他的话,“院首若要什么药,只管说来,请尽力医好内子,我必有重谢!”
秦院首:“……阁老客气,老夫必定竭尽全力!”顿了顿,简明扼要,“大娘子的失魂症虽有淤血未除的缘故,但人在受到剧烈重创后,会下意识地忘却让自己觉得伤心痛苦之事。为避免病情加重,阁老这些日子,最好顺着娘子些。”
裴珩应下,让轻云跟着他一同去拿方取药。
秦院首前脚刚走,外头有一脸声的婢女敲门:“公子,县主请您过去一趟。”
淡烟本以为小姐都这样了,姑爷必定会留下来,谁知他却把小姐放在床上,吩咐,“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有事派人寻我。”
淡烟应了声“是”,跟出门去,待房门关好,凄然道:“当初沈家遭奸人所害,举家被流放,小姐得知后差点半条命都没了。如今小姐失去记忆,那些叫她伤心的事儿也一并忘了,奴婢心里想着,若是小姐迟一日知晓,便能多快活一日。”
凭她同轻云二人,此事必定瞒不下去,可若是姑爷出面,府中上下就无人敢在小姐面前多嘴。
裴珩道:“我自会处理,好好照顾她,万不可再出岔子!”言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冷寂的院子。
*
正房大院。
天还未擦黑,廊庑下就已经亮起一排精致华丽的宫灯,将偌大的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裴珩一入正房廊庑,就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话声,一时停驻脚步。
守门的丫鬟这时已经掀开门帘,裴珩抬脚向屋内走去。
屋里。
云阳县主懒懒地歪在坐在临窗的榻上,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意。
她着了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绣云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快要五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瞧着也不过四十出头,眉眼处依稀可以瞧出年轻是个美人。
一身着大红色箭袖,头戴珍珠抹额的美少年正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他十七八岁年纪,一对凤眼微微上扬,左耳的一枚水滴型碧绿耳铛微微晃动,在雪白似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残影。
两人一见裴珩入内,立刻止了话头。
屋子里暖意融融的气氛似乎一瞬间凝固。
少年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立刻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施了一礼,“大哥哥。”
裴珩看也未看他,上前向已经端正身子的云阳县主行了一礼,“见过母亲。”言罢,看向少年,冷冷道:“昨日柳太傅见着我,问母亲身子可大好。”
云阳县主迟疑,“这是何意?”
裴珩道:“你自己说。”
少年一脸不服气,“我不过就是同他告假一日,谁叫他非要问东问西,我只好推说母亲着了风寒。”
云阳县主眼前发黑,“你怎不说我两眼一闭就去见你父亲!”
“呸呸呸,大吉大利!”少年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不知那柳太傅有多严苛,四书五经我早已倒背如流,他还不依不饶,前日我不过在课堂上同人说了两句话,他非说我态度不端,罚我站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晒得我脸至今还疼。若是将我晒伤,帝都还有哪家姑娘能瞧上我。”
一番话,就连屋里服侍的婢女婆子都笑了。
云阳县主心疼幼子,也跟着一同抱怨,“那个柳太傅确实严苛些,娘当年就被他打过手心……”话未说完,又见长子望着自己,轻咳一声,“那也不该!若是再有下回,看我不拔了你的皮!”
少年立刻乖巧地应了声“好”。
云阳县主又为他说好话,“你弟弟今日同宁家世子去东山打猎,知晓你爱吃野味,特地拿了一只雉回来炖汤,待会儿你留下来用饭。”
裴珩应了声“是”,视线方落在幼弟腰间。
对方的蹀躞玉带上别了一把镶嵌了绿宝石的弹弓,极为轻巧别致。
“这是宁家世子赠予我,我也不好不收!”少年忙将弹弓上收进衣袖,笑眯眯地望着他,“母亲不许我打猎,我只坐在马车里瞧着他们玩。”
裴珩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抹红痕。
少年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道:“那我先回去换衣裳,待会儿再来。”
云阳县主慈爱嘱咐,“外头冷,待会儿来的路上,叫服侍的小子给你披件氅衣。”
少年应了声“好”,逃似的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更加沉寂。
云阳县主觑了一眼长子。
正襟危坐的长子静静地吃着茶,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亡夫十七年前去世后,年仅十一的长子将整个家扛了起来,不到而立之年已经位极人臣
且他一向再孝顺不过,再懂事不过,帝都无人不羡慕她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就是性子实在闷了些,不似次子那般没心没肺,更不似幼子这般会哄人。
尤其这两年渐长,他城府愈发深沉,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同他说话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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