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已死》
夜幕笼罩着东宫,白日看来精巧绝伦的亭台楼阁,到了夜里全成张牙舞爪的厉鬼影子,处处透着诡怖。
偏巧今日是二十七,月末,天上的月牙轮廓浅得近乎于无,那微薄月色除了为此处的诡异氛围添砖加瓦之外,几乎没有用处,包括照明。
东宫主殿内,许鉴和陈安并排坐在庭前长椅上,看着身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骨灰坛,不知该感谢林寻生和他的兵手艺不错,还是该恼火他为什么不明天再找到这些东西。
好在许鉴毕竟陪连雨年看过一场诡戏,连出了胆子,又是一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反应还算平静。
他擦擦额前的冷汗:“虽说妖蛊教之事惊世骇俗,不好放在明面处理,免得有人借鬼神之说生事。但东宫毕竟曾经……又被禁军挖了个底朝天,陛下怎么偏就选了此处作为调查地点。”
“因为这里刚被翻个底朝天,所有人都认为朕记恨先太子,再次对他从前的住处进行掘地三尺的破坏,所以正好位于他们的视线盲点。”
沈青池的声音缓缓传来,两位大人触电似的弹跳起身,转身迎上走进殿门的一行人——沈青池、连雨年、择青、林寻生、舒琊,以及白歌庭。
加上东宫里外秘密布控的数十名近卫、暗卫,陛下的心腹班底来得十分齐全。
但护卫的数量是不是少了些?
两人这样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只向沈青池长揖到底:“参见陛下。”
“不用多礼,坐吧。”沈青池挥挥手,转身看向一旁,“这些就是在有家乐坊里发现的骨灰坛?”
九十九个骨灰坛排成十行,在夜色掩映下犹如墓碑阴影,森然诡谲,任沈青池心志坚毅,乍然一见,也感觉后心漫开一片凉意。
“回陛下,正是。”林寻生回道,“死者为大,加上担心里面有些……臣不敢贸然打开检查,原封不动地送了过来。”
沈青池颔首:“乐坊里的其他人审得如何了?”
许鉴道:“臣粗略审了一遍,大部分人不清楚古家班的来历,说他们只在晚上外出活动,白天几乎见不着人影,因而和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坊主倒是好像知道什么,但骨头很硬,臣与陈大人正在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闻言,陈安拱手道:“陛下放心,最多过了今夜,他就会老实开口了。”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但少时做过酷吏,随过军,在人间最靠近地狱的两处地方摸爬滚打混了许多年,颇通刑讯手段。
沈青池微微一笑:“人交给你审,朕自然放心。不过,其他戏班的人都只是普通百姓,确认他们不知情后尽快放他们离开,莫走漏风声。”
两人躬身应答:“是。”
东宫这边的事说完,择青又代沈青池说了连雨年的最新发现。
本来这是连雨年的活儿,但在场众人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骨灰坛,表情认真到令人头皮发麻,便不敢打扰他。反正择青口才甚好,由他来说也不妨碍什么。
“觋……好古老的称呼啊。”陈安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突突直跳,“在似是而非……”
他顿了顿,看了连雨年一眼,调整措词:“在神话时代结束后,巫觋被誉为最接近鬼神之人,即使后来没落,他们留下的传承也养活了一大批人……包括天枢阁那群宿老。他们和丹先生还不同,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世上仍然存在着‘觋’,要不了几天,乡野市井间就该出现改天换日的童谣和谶语了。”
“你以为现在便没有吗?”许鉴冷哼一声,“那日我与丹先生看的诡戏,讲的就是世道混乱,阴阳颠倒,把人变成鬼的故事。看的时候我便感觉这戏有问题,倘若将之与与妖蛊教和觋联系在一起,我反倒可以理解了。”
舒琊谨慎道:“我也看过诡戏……是其他戏班在白天演的戏目。诡戏大多是这类内容,只不过如今河晏海清,又正值陛下收复失地,国运正盛之际,百姓们多是看一看惊险刺激的剧情,图个乐呵,并不会被过多影响。”
“潜移默化,总能改易人心。”许鉴不赞同地摇头,“到底是个隐患。”
陈安拍拍他的肩膀,露出能让狱中犯人两股战战的温和笑容:“别的种类戏目亦有针砭时弊的内容,拿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的唱段也不少,百姓只图日子平顺,只要世道不乱,何必剥夺他们难得的乐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沈青池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却也不阻拦,他不是刻薄寡恩的先帝,早就在史书里读懂了纳谏的重要性,不会堵塞言路,尤其是身边心腹的理念碰撞。
说起来,理念碰撞这个词还是连雨年说给他听的,和“理越辩越明”相近,又要更尖锐一些。
过去的十四年里,连雨年以臣侍自居,鲜少与他唱反调,那寥寥几次用得上这个词的地方,过程和结果都与这个词一样尖锐,每每令自以为养气功夫到位的他恼火不已。
但恼着恼着,他便习惯了。
那些都不如连雨年重要。
有此深厚基础,沈青池再遇上臣子们的谏言、处理他们之间的对抗时,也便觉得不算什么了。
“陛下。”
“嗯?”
突然被喊,沈青池下意识应完声,才反应过来喊自己的是谁,连忙看向连雨年。
他终于把目光自骨灰坛上移开,抓着腕骨转了转:“他们要出来了。”
“……啊?”
沈青池尚未开口,许鉴几人先愣在原地,陈安劝同僚想法不要太激进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怔怔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并未解释什么,划开指腹,朝骨灰坛方向甩出一滴血。
血滴掠过夜空,触上第一排骨灰坛上方的虚空时,仿佛朱砂入水,漾起层层涟漪。
涟漪向后方扩开,所过之处,空间像碎裂了似的剥落一块块残片,露出底下浓稠黑暗的虚空。
这一幕实在眼熟,亲身经历过的择青几人不约而同围住了沈青池,暗中布防的暗卫和近卫们也像冒出土壤的萝卜,纷纷自藏身处探出头来,握住了连雨年之前为他们刻的桃木剑。
见状,许鉴脑海中跳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所以不是陛下带护卫带少了,而是桃木剑的数量少了吗?
“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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