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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下蓬山》

59. 复又

一个时辰后,村子收拾好。

现下,几人坐在屋中,等村医给拓跋瑛和几名伤兵包扎。程行礼躺在地上,揉着村医为他才接好的肋骨嘶气。

安清和听闻程行礼此行目的后,说道:“哎!这孩子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最担心的还是父母。土护真河那位巫师,我听说过,治你儿子一定没问题。”

程行礼累得很,面对善意的安清和,笑着附和几句,随即疑惑:“不过将军怎么来这么快?”

说话时,郑岸推门而进,询问拓跋瑛的伤势。安清和看了眼郑岸,说:“世子在营州城外操练时听斥候说发现党项人劫村的事,就一路追了过来。路过汝罗守捉城时,怕追击后兵力不足就叫上了我,我俩月下追党项时,发现了拓跋派出的斥候。”

程行礼恍然大悟,问:“他们还会来吗?”

“我已派一千骑兵去追他们,沿途通知各守捉城与州县,定会剿灭他们。”安清和答道。

程行礼想起那首领,问道:“带头那人是谁?”

那边的郑岸看拓跋瑛无碍后,在安清和身边坐下,答道:“带头那人是党项羁糜万黎州刺史之子,拓跋苏图。”

“那岂不是瑛弟的亲戚?”安清和指了指里面昏迷不醒的拓跋瑛。

程行礼是也想起拓跋瑛乃是党项人,郑岸漫不经心道:“党项拓跋族那么大,哪有那么多亲戚?”

“也是也是!”安清和懒懒地站起来,抻了个腰说:“我巡营去,使君有伤好好看看。”

说罢,安清和就走了出去。

顿时屋内除了伤兵嘶声就只剩锅上的粥在咕噜咕噜,郑岸搅了两下粥,说:“这儿离土护真河还有段路,我看今夜月色,明天应该是个晴天,到时我多派点人送你们去。”

程行礼凝视着火,说道:“多谢。”

郑岸嗯了声没在说话。

一别数月,整天把心放在军事上的郑岸沉稳不少,眉目间少了许多在永州时的躁气。

片刻后,郑岸问:“我爹怎么样?”

“郡王身体康健,心里很挂念世子。”虽然是郑厚礼因为事调了郑岸去营州,但程行礼陪着他的这段时日也能看出,郑厚礼很想郑岸。

郑岸笑道:“那就好,塞外冷,劳烦你提醒我爹多穿点。”

程行礼笑着颔首,村医包扎好了伤兵,才来包扎受了轻伤的程行礼。厮杀时,刀枪无眼,程行礼身上还是有许多划伤,村医便让他脱了衣服。

郑岸见到程行礼满身的青紫伤时,终是忍不住问:“他没事吧?”

村医答道:“没什么事,按时换药,好好休息就行,他伤的没里头那重。”

程行礼担忧地看了眼炕上的拓跋瑛,拓跋瑛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下了石磨的力,这肺腑重伤,怕是要在床上躺半个月。

包扎时,劫后余生的四荣抱着友思跑了进来。

四荣看到几乎是满身绷带的程行礼顿时哭了,“郎君,你没事吧?”

程行礼摇摇头,四荣的抽噎哭声吵醒了友思。他睁眼后鼻子微耸,在屋内环视一周,最后眼神停在郑岸身上,朝他伸出双手嗫喏:“抱……抱……”

四荣震惊地说:“小公子说话了!”

自那日友思醒来之后,还未说过一个字。不论程行礼和拓跋瑛如何逗他,就是个字不说,没曾想今日居然眼神有光,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的担忧和惊惧瞬间化为泪水涌出程行礼的眼眶,郑岸听张校尉说了些此行目的,立马把友思抱在怀里,高兴地朝程行礼说:“快叫你爹。”

怎料友思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郑岸,瞳光中只映着他一人身影。

“友思。”程行礼轻声唤道。

友思彷佛是没听到一样,不理会程行礼。

四荣大概知道些郑岸跟自家郎君的事,上前想把友思从郑岸怀里捞出来。怎料友思死死抓住郑岸的衣服,脸埋在他胸里,喊道:“抱……抱……”

郑岸登时僵住,眼神小心地打量程行礼,生怕说错什么。

此时程行礼的伤包扎好了,强撑着笑去抱友思,说:“爹抱你,别劳烦世子了。好吗?”

闻言郑岸眼神黯淡了下,想把友思抱给程行礼。奈何这孩子抱的死紧,怎么抠都抠不开,郑岸又怕伤着他,也不敢用力。

友思看都不看程行礼,一直埋在郑岸怀里说着抱抱的话。

程行礼手搭在友思肩上,想把他脸掰过来看看,可又害怕自己见到子不认人的伤心场面,眉间聚满了愁。

郑岸轻声宽慰:“他许是没见过打仗场面有些吓着了,我抱抱他就好,你还伤着先休息,我今夜不走。”

“友思,你今夜是不是吓着了?爹让你跟世子睡好不好?”程行礼试图顺着孩子的话让他转过来看看自己。

友思嘴里依旧咕噜着那个抱字,程行礼神情充满了疲惫,手摸了摸友思的头,苦涩地看着郑岸说:“有劳世子了。”

“没事。”郑岸抱紧孩子,欲言又止道:“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送你们离开。”

程行礼问:“你今夜睡哪儿?”

郑岸想了想,说:“里正收拾好了间屋子,我和清弟睡一起。”

程行礼扶着友思的背,沉吟道:“我也去。”

郑岸怔了下,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颤声道:“好。”

程行礼看拓跋瑛无甚大碍后,留四荣和他的亲兵照顾,说要是他醒了就立马来通知自己。

夤夜,安清和看着炕上把郑岸紧紧缠住的友思,趁程行礼不在时,试过把孩子从郑岸身上拉下来。但不论怎么用力,这六岁小儿就是不松手,郑岸又心软怕伤着他,阻止了安清和。

安清和脱了衣服上炕,奇道:“真是怪了,我没听说有儿子不要亲爹要后爹的。”

碰巧这时程行礼进来了,郑岸厉声道:“瞎说什么呢?!”

安清和觉得奇怪,尤其是跟这三人呆在一起时,感觉自己像个外人。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上炕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风雪停驻,一夜静谧。程行礼凝视着郑岸怀里熟睡的友思,背后是同被窝打呼噜的安清和。村中被子不多,还要分给伤员和妇孺,为此这屋里只有两床被子。

程行礼和安清和一床,郑岸抱着友思睡一起。

“你别担心,等明天起来友思就好了。”郑岸用气音道。

程行礼点点头,抬眼看着黑了瘦了不少的郑岸,主动说了自生辰别后的第一句话:“多谢。友思重不重?他睡熟了,要不抱给我吧?”

或许时隔三月的再见冲淡了两人间的微妙,郑岸微微一笑,说:“不重。你的伤还没好,我抱着就行。”梗在喉咙里日夜反复的话终于倾吐,“几月不见你瘦了很多。”

再相见,那晚夜下的戾气复又卷土重来,可程行礼的内心却极为平静,时间和郑厚礼的照顾让他放下了初时对郑岸的恨怨。一直执拗的陷在过去,折磨的人除了自己还有关心他的人。

郑厚礼很爱郑岸。

所以当郑岸对自己做出那种事情后,他才会生气,一个是儿子,一个是赞赏有加的晚辈。

郑厚礼取舍之后选择了自己,外放了郑岸,相处中也尽量避开郑岸这个人,给予他源自父辈的关怀和贴心。程行礼不愿郑厚礼年逾半百与子分离,落个孤独下场,便一次一次游说自己忘记。

再见郑岸,他反而放下一切怨和恨。面对他就像面对普通人一样,只要郑岸不做过分的事和话,他能为了友思与他平心相处。

程行礼垂眸平静道:“世子也是,在外应照顾好自己。”

郑岸答道:“我有好好活着,也有守护百姓。”

程行礼道:“爱人先爱己,世子日后定会寻觅良人。”

郑岸喉结滚动,犹豫片刻后,说:“不早了,睡吧。”

程行礼颔首,此时,身旁的安清和嘟囔两句,翻了个身。下一瞬,一只手抓在程行礼胸前。

程行礼和郑岸登时怔住。

“河朵……给我亲一口……”

安清和呢喃一句,程行礼面色犹如雷劈,幸好安清和摸了两下就消停了,挂在他身上打呼噜。

程行礼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见郑岸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说道:“他叫谁呢?”

郑岸半支起身,扒开半挂在程行礼身上的安清和,低声怒道:“他媳妇儿。”

身上力量消去,程行礼心头一松哦了声,淡笑着说:“谢了。”

“睡觉。”郑岸嘴角微勾起的笑,抱好爬在他胸口友思睡去。

翌日金阳暖煦,风雪停驻。

程行礼还是没能把友思从郑岸身上扒下来,四荣和安清和一分开他和郑岸,他就吱哇大叫,鼻涕眼泪横流,没一会儿脸和眼睛就冻得通红。

为此,郑岸无奈道:“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土护真河吧。”

程行礼震惊,于是真使力想把友思弄下来。

一刻钟后,四荣扶着气喘吁吁的程行礼,说:“郎君,没事吧?”

程行礼满头大汗,眼瞅那逆子死死抱住郑岸的腿不撒手,眼睛肿的和葡萄一样,嘴边还淌着快结冰的口水,终究心软,说道:“没事。”话语顿了顿,俯身长揖,朝郑岸说:“劳烦世子了。”

郑岸讪讪一笑,心疼程行礼,抱起友思用袖子给小儿擦去鼻涕眼泪,又唤来校尉重做行进部署。

拓跋瑛昏迷不醒,可前往土护真河给友思治病的事刻不容缓。汝罗守捉城离此地不远,安清和便带拓跋瑛和四荣回汝罗守捉城,顺便安置受到劫掠的村庄百姓。

午后,天空又飘起了雪,一直未停直到晚间变成了漫天大雪。

里正看着大雪说这里到克上兰村怎么也还有三天路程,就劝他们往东北方行,翻了后面的小苍山下去能节省一天。且小苍山上还有几处供猎户暂住的屋子可避寒,还有兔羊可吃,比他们在茫茫雪地,百里无人烟的地方要好走得多。

程行礼与郑岸商议一番,决定依照里正的话前行。

走前程行礼给拓跋瑛换了伤药,给他留了封信,说等把友思的病治好了,就回汝罗守捉城找他。在此之前希望拓跋瑛好好养伤,思索片刻后,又提笔画了副小像交给留下照顾他的四荣。

从永州带出的人在党项人的刀枪下受伤不少,快到年下,山上雪大路也不好走,程行礼也不好叫人家陪自己翻山越岭,就让安清和全部带回汝罗养伤。

两个校尉死活不答应,说什么他是奉郑厚礼的命令随行。郑岸听说后,找他聊了两个时辰,他们欣然答应。

重新定好行程后,程行礼又在村里养了几天,期间郑岸倒是克己复礼,进退有度,没有做奇怪的事。等他伤好得差不多时,见晴空万里就放心地跟郑岸一起往小苍山上去。

小苍山本是鲜卑山余脉,山脉连绵的横戈在草原上。呈西高东低之势,不下雪时整个林间犹如琉璃般晶透。

清晨的光照着挂雪的杉树,林间偶有吃松子的鼳跳跃。

郑岸一袭黑熊大氅包住睡熟的友思一骑在前,程行礼裹着狐裘大氅在后面,两人身后是郑岸带来的数百亲兵。

“饿。”友思扒开郑岸的大氅,仰头大喊。

程行礼想孩子至少会对着郑岸说单字了,比如饿、抱、冷、还有爹,当然这个爹是对着郑岸叫的,郑岸起先一声惊讶无比,后来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经验丰富的兵士很快架起锅子做饭,郑岸抱着友思,在雪地上铺开里正画的地图,说:“速度快的话,太阳下山前,我们就能翻过这座山。”骨节分明的手指拿着树杈在羊皮上指挥,说:“下山后就是土护真河,再沿着土护真河往上游走,明日午时前就能到你说的那个村子。”

程行礼面容有些苍白,点头说:“多谢世子一路相送。”

“不用谢。”郑岸戴着顶狐毡帽防寒,帽上插着翎羽,英俊健朗。

友思坐在郑岸怀里扭来扭去,想玩毡帽上的翎羽。

程行礼按下友思的手,说:“别谢我,我可是友思他爹。”

短暂的和平相处让程行礼选择性忘记两人之前的不愉快,除此之外,面对友思一直缠着的人他没有别的办法,郑岸笑了下没有说话。

郑岸也知道程行礼只是因为友思才跟自己绑在一起,也就不讨嫌惹人烦,想着给友思治好了病,也快过年,他应能回永州陪老爷子住两天。

也能顺便打探拓跋瑛和程行礼的感情进展到何处了,毕竟拓跋瑛那小子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

热锅饭下肚,程行礼冷僵的身体好了许多。郑岸瞧着程行礼面容苍白,嘴唇有点发青,探了下他的额头,不烫甚至有点冰,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说:“你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冷不冷?”

程行礼感觉身体都遭雪浸麻木了,摇摇头说:“不冷。”

郑岸把毡帽戴在程行礼头上,程行礼伸手偏头拒绝,头却被他掰回去,还听郑岸说:“忘了上次在营州浑身发冷病的样子了?这大雪天的,要是你真发起冷,可就挺不过去了。”

营州那刺入骨髓的寒凉程行礼自不敢忘,凝视友思清澈的眼神,为了孩子他得活着,颔首戴好毡帽。

山林腹地,崎岖颠簸,骑马不便。

百余人又下马而行,正翻山时,前头探路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叫,校尉来报:“世子,有捕兽夹!”

郑岸道:“伤得严重吗?”

“有点。”大雪天的,校尉不敢隐瞒,又说,“那段路是空的,有兄弟踩到了机关,受伤了十几人。而且前面很长一段路恐怕是猎户用来猎野物的,捕兽夹与地牢很多。”

郑岸翻出地图,敛眉看了片刻,说:“带受伤的兄弟们下山回安清和那里,把衣物干粮都给我吧。”

校尉不解:“世子?”

郑岸道:“这儿离克上兰村不远,翻下山头就是村子,陷阱多不好走,轻装易行还快些。你们绕大道去克上兰村接应我们,我和使君先带小公子去巫师那里。”

校尉犹豫着,郑岸喝道:“军令明白吗?”

校尉忙不迭说明白明白,带着一众兵士走了。

程行礼收拾着两匹马上的干粮,说:“是要换路吗?”

“这都猜到了?”郑岸上马,用裘衣罩好友思。

程行礼蹬鞍上马,说:“前方全是陷阱不能走,你看了地图许久,是要绕路。”

郑岸调转马头,肃声道:“千算万算没算到翻山的最后一条路有钉子,咱们轻装简行,比拖着大部队慢悠悠走快多了。”

果不其然郑岸带着程行礼朝东面去了,沿途疾驰着过了雪山水。

山顶之上,郑岸右手持鞭望了眼两座山峦下已结冰的土护真河,左手欣然地摸了把友思的毛脑袋,向身后说:“马跑快点的话,天黑前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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