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
自从嫁到他杜家,褚芳莲并未见杜建章发过脾气,平日里总是一副温良敦厚的模样,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有礼有节,不见他与街坊邻里之间有口舌之争,反倒是大家都十分喜爱他。淮阴县里大户人家有谁要作画,必请他前去,遇上大工程,需要几天完工的,那家人常常是好茶好饭地招待,从不敢怠慢。
而今夜看去,杜建章的脸色却十分阴沉。褚芳莲已知他是为着她与人在外饮酒而生气,只得道明了实情:“因回去的路上撞见了,那人说是要沽酒,便请我去辨别酒的好坏,我不疑其他,也便去了。沽完酒,那人要请三杯酒酬谢。我自知自己酒量如何,三杯自然醉不倒,也不觉有什么,谁知那人硬是不放我走,后来又把些风言风语调戏,我没奈何,又敌不过他两个大男人,只能言语斥责。好在你寻到了这里,我也得以脱身。”
杜建章见她凄然泪下,也不予追究,只道:“回去了,莫惊动了娘,我自去说明。”
褚芳莲不敢不依,见他语气柔和了几分,低声道:“我家也是酿酒的,这些酒并不犯事。”
杜建章劝道:“日后少饮为是。”
一路上无话。
回到家中,杜建章自去见了贺端敏,说了爹爹杜晟醉酒在学堂,今夜便歇在了老先生家里,又言及褚芳莲因受了累,先回房歇着了。贺端敏自是信他,并不疑他,叮嘱他吃些热食。杜建章一一应下,自回房中去看望褚芳莲。
褚芳莲并未歇下,自去厨房将饭菜热了一遍,送到房中与他吃。杜建章如今已是饿过了,又因肚内有些气,没甚食欲,草草吃了一通,自去清理。褚芳莲察觉他与平日里不同,也不敢上前与他说话,听他的叮嘱便去床上歇着了。
洗漱完毕,杜建章在里间取了一套被褥,自去间壁安歇。
夜间,杜建章听到房里有动静,披衣而起,取过钥匙开了门,进门就见褚芳莲坐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扶起她。褚芳莲见是他,攥着他的衣袖,抽抽噎噎地道:“你不要生气!我什么也没与他做,只是吃了几杯酒。”
杜建章并不言语,扶着她到床边坐下,取过一杯凉水与她喝了,见她的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他的心也软了下来。当时的情形他也明白,他气得并非是她与人吃酒,却是气那方家长子倚仗着财势欺她一介弱女子,而他又无能为力。
哄着她睡下后,他才起身,她又扯住了他的衣袖,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她这副模样让杜建章哭笑不得,他俯下身,轻轻抽出被她紧攥在手心的衣袖,又捉住她的双手,温存一笑:“今夜早些歇息,明日一同上街走走。”
褚芳莲见他并未生她的气,也渐渐放下心来,乖巧地点了点头,钻进被窝睡去了。
因饮了酒的缘故,褚芳莲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睡到日中时分也不见完全清醒,却是杜建章进屋唤她,她才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埋怨了一句:“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叫我?”
杜建章见她依旧匆匆忙忙地洗漱理发,解释道:“爹如今仍在老先生家里,我与娘说你给爹送酒之前自尝了一些酒,身体有些不济,娘便不让我来叨扰你。”
褚芳莲正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发髻,听他如此说,惊得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对婆婆撒了谎?”
杜建章别过脸去,并不作答。听闻她渐近的脚步声,他偏头看她,见她云髻半拢,脑后青丝披散,又见她面颊通红,眼神迷茫,让他看得痴了,竟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褚芳莲惊得掀起眼皮瞧他一眼,那人正满是怜爱地瞅着她。见到深情款款的他,她有些难为情,埋下了头,顺势依在了他的怀里:“爹爹给我找了一个足以托付终生的好夫君!”
杜建章笑道:“娘还等着我们一块儿用饭。”
闻言,褚芳莲脸色大窘,忙推开他,自回到铜镜前理发。在镜子里,她见他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心里又羞又喜,且不去管他,赶紧拢起脑后的青丝,用一枚桃木钗绾了一个垂云髻。
两人进正堂见了贺端敏,见了礼,贺端敏并不言语,只让两人坐下用饭。
桌上,气氛有些沉重,这顿饭让褚芳莲如坐针毡,心里不是滋味。
她知道,即使杜建章为她扯了那个谎话,也瞒不过一向敏感精明的婆婆。而在她过门之前,她也听说婆婆贺端敏不喜她这位酒家女儿,只因公公杜晟十分看好这门亲事,婆婆也没话可说。后来,她不过是凭着一份乖巧的心思讨得了婆婆的欢心,如今教婆婆知晓她有了不良的行径,她之前的用心怕是付诸流水了。
思及自己的身世,她更觉凄凉,不觉地洒下几滴泪来。
一旁的贺端敏瞧见,一直不见喜悦的脸色难得柔和了下来,她放下碗筷,轻言细语地问道:“如何哭了?”
褚芳莲只是摇头,拢起衣袖擦干了泪,对着贺端敏挤出一抹笑:“婆婆的饭菜让莲儿想到了死去的娘。”
贺端敏展颜,抚摸着褚芳莲的头,柔声道:“嫁到我家来,你不仅是我家的媳妇,还是我家的女儿,公公婆婆也是你的爹娘啊!”
褚芳莲目光一片清明,复又蒙上了一层哀伤的光芒:“莲儿自幼便有沾酒的习性,昨夜莲儿又饮了许多酒,婆婆就不责备?”
贺端敏听她如此说,拿眼瞅着同桌的杜建章,一本正经地道:“自家的儿子尽向着媳妇了,婆婆哪敢责怪?”
说着,贺端敏自笑了起来,见面前的小夫妻皆涨红了脸,褚芳莲更是没了先前的悲戚之态,贺端敏也宽了心,叮嘱两人快些用饭。两人自然不敢多言,一声不响地用完了饭,收拾一番,辞了贺端敏,出门自去了街市上。
且说两人购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兼杜建章必需的画画材料,两人顺道去了学堂里,想要见见杜晟,不巧那人脱不开身。两人只得作罢,将所购货物存放在学堂旁的老先生家中后,杜建章便领着褚芳莲径直往北街而去。
褚芳莲知晓,北街上多是贫苦百姓,只是她平素不常来,也不知这儿的情景。这会儿,经杜建章的指引,她才见识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情景。
沿街躺着三两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老的,年幼的,正在太阳底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这样凄凉惨淡的情景,让褚芳莲有些害怕,她紧了紧杜建章的手,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杜建章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引着她到一户破落人家的墙角处,找了个能落座的木凳,又用自己的衣袖揩了揩,方招呼她过去坐下了。
褚芳莲摇头,恳求道:“我们回家吧!”
杜建章轻言安抚道:“你暂且在这儿等我,我去与前面那家主人说件事儿,去去就回。”
褚芳莲只是不依,又要与他一同去,杜建章思及她平日里不愿见生人,正踌躇再三,却见她过去坐在了木凳上,别过了头:“我不去了,在这里等你。”
杜建章依允,自去了。
褚芳莲一个人枯坐在那儿,只觉得时间特别难熬,也觉杜建章去了太久,便渐渐坐不住了,起身要去寻他。才走几步,她听见身后的议论声,立住脚,回身看了看,却是先前见过的两名乞丐。她只不理,依旧迈开步伐前行,不想那两名乞丐紧随其后,手中拄着破竹竿,时不时用力地敲打着地面。褚芳莲心里有几分害怕,却还是转过身,见那两名乞丐也立住脚,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这一看,她才发现,那两名乞丐也不过十来岁。
触到那样殷切中带着乞求的目光,褚芳莲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解下腰间的钱袋,才知钱袋中没剩下多少银两。无法,她还是走近那两名小乞丐,将袋中的钱倒在手心细数了一遍,将钱平均分配,放在了两人各自的破碗里。
收了空空的钱袋,她转身欲走,见两名小乞丐仍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干脆视而不见,扭身就要走,不想一只脏兮兮的手已抓住她的衣袖。她使劲扯了扯,却是扯不动分毫,那扯着她衣袖的小乞丐开口道:“小媳妇,把你头上的珠花给我们哥俩也好。”
褚芳莲只是不应,被这两名小乞丐缠得已有几分怒气,使劲一抽,那小乞丐也没提防,一时没站稳,便跌坐在地。褚芳莲见那小乞丐跌坐在地上,泪水盈盈地看着她,心里有几分罪恶感,她想上前扶住他,可又嫌脏,还是转身走了。这一走没走成,反被另一名小乞丐抱住了一只脚,她一个不稳,直接扑倒在地,疼得眼泪直打转。
趁这间隙,那先前跌倒在地的小乞丐赶紧起身,迅速跑到她跟前,拔下了她头上的珠花,又在她身上搜刮了一番,又掏出了些许值钱的小物件。褚芳莲想挣扎,无奈另一名小乞丐硬是抱着她的双脚,不让她动弹,对着那正淘得起劲的小乞丐道:“茂茂,不能遗漏任何东西,叫这些有钱人看不起咱们北街的穷人!”
那名叫茂茂的小乞丐点头笑道:“泉泉哥哥不要松手!这小媳妇身上还没搜尽!”
褚芳莲已忍气吞声多时,哪能再这样被两个小乞丐欺辱。她使劲一蹬腿,正踢开了那叫泉泉的小乞丐,立马翻身坐起,使劲推开了面前的茂茂。
这时,她才知,原本寂静无人的破落胡同里已围满了诸多人,正冷眼看着她,眼中多是幸灾乐祸的笑。这些人其中虽有年龄不等的乞丐,但也多是衣衫简陋的穷苦百姓,人人都看着她的笑话。
她羞得无地自容,想到自己如今定是尘土满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忍着屈辱不肯哭出声。她从地上爬起,退到一棵杨树下,发现回去的道路已被三两人群挡住。她正移动了一步,茂茂又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叫道:“乡亲们,这臭婆娘敢打我们,我们不能让她这么走了!”
褚芳莲低下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想茂茂也挑衅地看着她,他想叫自家兄弟前来,却是泉泉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后,他惶恐地松了褚芳莲的衣袖,又是不信又是不安地看了看褚芳莲。
褚芳莲不知他为何突然惶恐不安起来,也不想想那么多,拍了拍裙角,抬头的瞬间,见杜建章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她心里又羞又气,抬脚就跑。
在褚芳莲进北街后,也有人见到是杜建章与她在一起,因实在看不过去,又不想过去帮忙,只好将此事告知了杜建章。而杜建章被人告知褚芳莲被茂茂和泉泉缠住,心道不好,匆忙赶往这里,便见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赶紧去追,茂茂却上前抱住他的腿,含泪道:“建章哥哥,我们不知道那位姐姐是哥哥的小媳妇,以为是那些讨厌的有钱人,就……就想……”
杜建章心里焦急,也懒得听解释,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改日来看你们。”
却说褚芳莲羞愤地奔出了北街,也顾不上街上的人如何看她,只想着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躲。她又不想如今这副模样被婆婆撞见,一时间不知去往何处。
杜建章追出北街,便不见了褚芳莲的身影,一路找回家中,却招来贺端敏的疑问:“怎么你一个人回了?莲儿呢?”
被这么一问,杜建章也知褚芳莲并未回家,在贺端敏的逼问下,他道出了详情,又出门寻人去了。杜建章前脚才走,杜晟下课就至学堂归来,拎着一大包东西,才进家门就气呼呼地道:“快拿建章那小子来见我!”
贺端敏本就气他醉酒在别人家,还一夜未归,如今一回来就大呼大叫,心肠已是冷了几分,听说他要见杜建章,也不应,只是整理着他拎回来的物什。杜晟一瞧她这面色不对,心下已明了几分,也不再言语,自坐在正堂等着她收拾完。
谁知,贺端敏并不来堂中见他,自回了房中。无法,杜晟只得亲自来房中见她,与她赔了话,低声下气地问道:“夫人,你且说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忒晚也不见身影?”
说着,杜晟已挨着她的身子坐下,贺端敏立马起身,冷哼一声:“你且去打听打听邻里怎么说我家媳妇?”
杜晟不解,忙问道:“媳妇怎么了?”
贺端敏道:“昨儿若不是你要饮酒,也偏偏只要莲儿酿的酒,恰逢建章不在家,家中也没甚人能与你送去,莲儿只得亲自送去。与你送去便得了,你却只顾自个儿快活,放她一个人回家,遇到那方家大少爷,引她到酒铺中饮酒。莲儿那孩子多大,哪知道人心险恶,何况方家大少爷怎样的人,这淮阴县谁人不知,莲儿却和这样的人饮酒!教人撞见,合该有那些流言蜚语出来!”
杜晟并不知晓昨晚的事,听贺端敏抱怨了一通,依旧是一头雾水。他起身,一脸郑重地道:“你细细说来我听。”
贺端敏冷笑道:“等建章回来,你仔细问问他。眼下,莲儿又不知所踪,也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杜晟又是一惊:“他两个今儿才去学堂找过我,恰逢我不得空,也没见着,就留了那样一大包物什在学堂。”
贺端敏只是冷笑不语。
杜晟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低声道:“这全是我的不是了,日后少饮酒为是,夫人消消气。”
贺端敏拂开他的手:“你当初不就是恋着人家是酒家的女儿,不顾我的反对,应了这门亲事么?”
杜晟一时间无话可说。虽说这门亲事有他的私心在里面,然,依当时的情况来看,分明是自家孩儿的心早已在人家姑娘身上,也不知那孩子怎会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有了那样的执念?
当下,杜晟也不敢再说难听的话,只得好言劝道:“莲儿如此讨人喜欢,平日里又贤良孝顺,你不是也喜欢得紧么?”
贺端敏苦笑道:“之前我看她是大财主家出来的小姐,怕她太娇气,吃不得苦,不能扶持建章,自然不看好这门亲事。她嫁过来后,却不是娇气的大小姐,又乖巧又贤惠,我喜欢还来不及,生怕她受了一点委屈。昨儿,她被那方家大少爷欺了,街坊又胡言乱语;今儿与建章出门,又被人欺负了去,如今不知去向,这孩子要是想不开,你父子难逃干系!”
杜晟叹了口气,扶着贺端敏的肩,赫然发现她已流了满脸的泪水,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知道你是心疼莲儿,我何尝不是呢?莲儿是懂事的孩子,也不会让我们担心。”
说着话,两人听见门外有了动静,慌忙出屋来看。
暮色下,发髻微乱、满脸尘土的人正是褚芳莲!
褚芳莲正打算偷偷进屋洗漱一番,再去见公婆,不想就这么被撞见了,她只得折回身子,一步步走到两位老人面前,跪了下去:“莲儿给杜家添丑了!莲儿犯下的错,任凭公公婆婆责骂,并无怨言!”
贺端敏上前扶起她,理了理她的发,用自己的衣袖擦着她的脸,越看越心疼,不觉老泪纵横。她捧着褚芳莲的脸,声音哽咽:“是我杜家对不住你。你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街坊上那些闲来无事的人爱说人是非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褚芳莲笑笑,点头谢过了贺端敏,又听杜晟道:“你没见着建章么?”
褚芳莲摇摇头,望着一脸慈爱的杜晟,又想起了死去的爹爹,胸口又是一痛。杜晟看她如此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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