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蕴文原本以为在奉大不会再遇到杜杳月了。
然而每次闲下来都爱去图书馆坐坐,谁知道还真撞见过她。擦肩而过时,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他既庆幸于又多看了她一眼,她们之间的生命又多重叠了一秒,同时难掩失落,不免暗自嘲笑自己自命不凡,竟然奢望会对她的生活有丝毫的影响。
这完全是自寻烦恼。可周蕴文没办法,也只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少年人脆弱的自尊逼着他不许再表露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
那天段杭邀他去吃新开的粤菜馆,他拒绝了,可晚上不知怎么就一个人逛到了第一商场。商场本来要关门了,侍者见他穿着考究还是将他放了进来。
周蕴文游走在空荡的商场内,最后停在一家玉石店内。那店也经营赌石,满头花白的老太太挑着眼皮看他,问他要不要来一局。
他答应下来,心想:如果赌出不错的成色来,就是上苍在告诉他,他和她,她们还有机会。
于是心头陡然紧张起来,最后点住那块原石的手指都有些轻微冒汗。老太太拿过去就开,当即愁眉苦脸,把横截面拿给他看,说,小伙子你经常玩吧?诶呦呦,老婆子我本想临关门赚一脚,结果这个月的生意都白做了。
周蕴文笑眯眯地掏钱给她,可那笑意里却看不到半分温度。
是啊,他又不是第一次玩。
周蕴文闷闷不乐地看着那块品相上乘的和田玉,心里却在想自己刚才是在跟上帝玩花样吗?所以上帝专门送给他一个大惊喜,仿佛杳杳中传讯,告诫他,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坦荡不公平,自然得不到好结局。
老太太肉痛了一会儿跟他说,这水头这料子做发簪极好。周蕴文随之想起杳月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来,嗯,的确很衬。
于是也接受了老太太的提议直接将玉料委托给她家负责加工,过几日周蕴文来取。
老太太拿着玉料在光下看了又看,又说周蕴文赚了,她议题这样浓的黄绿色最适合雕成春天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随着玉石本身的颜色中间夹做几片透色叶片,分外雅致。簪身色浓可做成竹节款,很有一幅大雨之后的气势。
周蕴文听着却觉得不好,“竹子开花便意味着衰败枯萎,这个意头不好。不如就仿照树根的形状。”
“要虬劲随性,不要怕因为是女式的,就一味追求纤弱姿态。”
老太太见他动行,不觉更上心,随口多问了一句,“是给家里的孩子买吗?既然这样,倒不如占它一个‘童趣’的趣意来,你多添点钱,我这还有块粉晶,嵌在蜻蜓样式的余料上,再配着珍珠并几块其他彩宝配成链子,也很不错的。”
周蕴文想到有只轻盈的蜻蜓可以停在杳月的颈间,已然心动,但还是看着那老太太,“你这老太太,不过是赌石赔了点,你就想把被人的钱重新掏回来呢。”
老太太哈哈大笑,跟他保证不过是几粒小彩宝,是别人首饰剩的余料,算不上价的。
二人商定了价钱工期,周蕴文付了定金从商场里出来,凛冽的寒风呼啸,他这才注意到手心一团温热。
他摊开手,只见一只孤零零的翡翠耳坠静静地躺在掌心。
杜杳月,周蕴文在心里默默喊她的名字,其实我那天找到你的耳坠了,我也不是想估计扣着不还给你。我只是想,你会不会因此能跟我多说几句话。
可之后事情频发,他连还给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片雪花自头顶飘然而至,正好落在那抹翠绿上,顷刻化成一滴水珠。像是一颗没来得及流出就被蒸发的眼泪。
又开始下雪了吗?
周蕴文讨厌下雪。
而视野里分不清血和雪的界限的情况,是从七弟死的那天开始的。并在亲手射杀了徐诓之后,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完全不能看到雪的程度。
在他的眼里,雪是红色的。殷红的雪从高空落下,落在他全身上下,怎么擦都擦不掉、也擦不完。无处不在的雪裹挟着他逼近着他,逼得他喘不过气、干呕不止,逼得他要吐出身体里最后一口血来。
今天是看在天气好,他出门的。周蕴文强忍着呕意,当即准备拦了一辆黄包车赶紧回家去。
却不想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口哨,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周蕴文,你的胆子真可大啊。”
*
周蕴文强忍着恶心跟忽然冒出来的廖仞周旋。
他伪装的还算不错,廖仞没看出来,上前一步搭话道,“不过周蕴文,你小子的确幸运。你跟我说说,你是不是背地里有跟别的势力联系呢?我事后复盘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我是哪一步晚了。怎么刚到牢房,就听到你已经被救出来的消息了呢?”
原来,周蕴文临刑前不光是杳月在积极救助,廖仞也在暗中观察。和杳月不同,廖仞更加沉稳不少,毕竟他背靠南京,想要救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但太轻易,谁都不会珍惜。
周蕴文是留德回来的法学人才,他的顶头上司曾多次跟他传电表达南京对这等人才的重视。更何况,廖仞也喜欢周蕴文,因为他的缺点。
早在很久之前,周蕴文的各种资料就已经送到了廖仞的手里。
廖仞知道周蕴文,是个受过顶尖教育、有着极重道德观的人,同时是家庭里的弱者、透明人,而这次的一切也已向他证明,周蕴文是率先被放弃的人。
道德究竟是什么?廖仞不知道,他只知道,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伸手,就可以把周蕴文的低配得和高道德编织在一起,合力拧成拴在他脖子上最结实的狗链。
所以要等,要使劲等,等到他崩溃,等到他死心,那时他再出手救他。这样周蕴文才会真正的五体投地,才会甘之如饴地亲手将狗绳的另一端送到他廖仞的手边。
可偏偏晚了一步。
后面廖仞也派自己人暗中查过,发现到手的鸭子竟然是被一个叫"杜杳月"的乡下妇人给捷足先登了。这个杜杳月的背景十分简单干净,但唯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她和周蕴文的关系。
自杜杳月来到奉天后,他便派人暗中监视,但各种消息递进来,显然是神女无意。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廖仞准备放弃这条线,北上再去周蕴文身边寻找机会时,忽然有线人来报——周蕴文回奉天了。
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挑衅,一旦被当局发现,周蕴文难逃一死。不要跟他扯什么异姓换名的说辞,奉军可不是喝奶的娃娃们,一个个都是刀光炮影里拼出来的。无论周蕴文多么小心,重回奉天都是要冒十分的风险的。
更何况廖仞自信了解周蕴文,若非他七弟的事点在他的死穴上,一时冲昏了他的头脑,周蕴文是不可能做出那种冒进举动。一次已是有违人性,再来一次,势必内藏乾坤,必有缘由。
廖仞猜,周蕴文更名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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