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仲夜,空气泛起淡淡的白雾,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湿华姝的袅袅衣裙,寒意阵阵。
她深吸一口气:“二伯母发给我的月银与众姊妹一样多,完全够日常开销。”只是这次特殊情况,不够偿还血燕和山中人情债罢了。
“出诊也是想救人性命。本以为她一介孤苦女子……终是我考虑不周,华姝甘愿受罚。只求您别告知祖母,我日后再不会去了。”
“这话说得不实诚。”
霍霆加重语气,一语挑破:“那花魁业已交代,是你主动找上她的。”
华姝喉头干涩,愈加支吾:“我……”
“这木屋何时变作兵器库了?”
“快走快走!千万别被王爷发现咱常来此处幽会。”
不远处的药田,忽传来两道窃窃私语。应是府中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闻声,月桂居门口的两人,都神色微变。
晚风吹来,桂花阵阵飘香。本就暧昧的氛围,再添尴尬。
小木屋,孤男寡女,亲密,偷情。
怎么听怎么都像……
华姝头顶越埋越低,心虚又羞怯,试探着抽回手指。
这等轻微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霍霆的眼。
他垂眸看去,意外撞见那伸长的纤细雪颈,染满红晕,从耳边一路蔓延而下。
似暗夜里一朵盛放的蔷薇,惹猛虎想倾身细嗅。
霍霆克制地挪开眼,遂了她愿,松开手,顺势给远处的长缨一个手势,绕道去药田瞧瞧。
华姝如蒙大赦,起身拉开一步距离。
那指尖染着他的体温,仍是烫得厉害,余有微颤,她顺势搓了搓泛凉的手臂,以作掩饰。
然,粉嫩含羞的双颊,依旧若隐若现。
霍霆都瞧在眼里,叹了口气:“华姝,你无需这般怕我。”
“今日过问此事,本意也不为责罚。但你一再回避,让我不得不忧心你处境艰险。”
“实在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反正萧成会加倍盯紧,但这话霍霆不会告知她,仅着重叮嘱:“只一点,不准伤到自己。”
闻言,华姝哑然一怔。
朦胧月色里,男人泰然而坐,一袭滚边刺绣的玄衣,无风自动。
他眉眼英俊硬朗,自带凌厉。但此刻面对她,华姝看得出,他在尽可能表现得平易柔和。
她不由赧颜于他的包容胸襟,感动于他的深沉关切。
华姝郑重福身,细语软柔:“王爷的海涵与厚助,华姝铭记于心。事情没您想得那般复杂,我日后也再不会去,不会让祖母……和您惦记。”
“如此甚好。”
霍霆瞧着她,脸色渐缓:“否则再是遇险,我就真要向你祖母告状了。”
话音未落,自己先行失笑。
想他纵横沙场多年,审讯战俘无数,如今竟撬不开她一个小丫头的嘴,还得向老母亲告状,说出去估计得被那帮兄弟笑上好几年。
见霍霆笑了,且理直气壮地威胁她还要告状,华姝亦是忍俊不禁。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位赤诚宽厚的长辈。若非山中事,她定会忍不住像小时候一般黏着他。
“行了,回吧。”霍霆看眼渐深的夜色,“往后日渐天凉,若再是贪晚的话,记得加件外裳。”
默了默,他再度递上银票,“这钱先拿着,权当我提前予你的诊金。”
瞧着那沓银票,华姝迟疑一瞬。
许是男人太过包容随和,给予她莫名心安。又或他一再过度关照,让她受之有愧,不宜再退缩至明日。
华姝心中挣扎几番,决意即刻直面此事:“王爷,我可以说明筹钱的缘由。您能答应我,不生气吗?”
“那要看是因为什么。”
霍霆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他待人接物早有一套成熟的底线:“伤天害理、作奸犯科之事绝不准许。”
“即便你现在后悔,不肯坦言了,日后被我知晓亦不准许。”
“不过,”他话锋一转,凤眸清明瞧着她,“我自是相信你的为人,更担心你受人蒙骗。”
“不会伤天害理,也不是作奸犯科,您就不会生气,对吧?”
华姝眼波流转,试探的触角又往前伸出一点点。
霍霆难得见她杏眸不止惧色,还有一丝灵动的狡黠,似是激发出她幼年时的欢脱性情。
他微挑眉,“且说说看。”
“您稍等。”
华姝先是走开几步,悄声交代半夏回月桂居拿银钱,而后折返回霍霆跟前。
长缨去药田尚未回来,这会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人。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坦言说出积压多日的心事:“我去赚诊金,是为了还清您的诸多恩情。”
秋风乍起,寒夜更深。
霍霆握着银票的手掌,骤然收紧。
定定凝着她,静候下文。
可他气场太过强大,凤眸的微变,已让华姝倍感压力。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她轻声软语道:“承蒙王爷多番相救,华姝不胜感激。若能为您清除余毒,我亦万死不辞。”
“至于山中之事……”
华姝拢了拢鬓边碎发,试图掩饰掉羞耻泛红的脸颊,“皆由我而起,亦该我独担。华姝敬仰王爷责任心厚重,也深知您肩负天下大事,故而,还请您日后不必再费心关照,不值当的。”
她话音落下,许久未等到答复。
空气亦是冷寂许久,薄雾渐浓,从四周压迫而来。
却抵不过霍霆周身的沉郁威压。
华姝埋低头,不敢去瞧他脸色,却见那几张银票已被攥得严重变形。
而另一只大掌也攥紧轮椅扶手,青筋根根凸起。
时至此时,他仍在极力克制,没有冲她发火,华姝心中百感交集:“王爷,您……”
“华姝。”
霍霆沉声打断她:“我可以给你足够时间想清楚,你不用着急答复此事。”
“天色不早了,回吧。”他先行调动轮椅,有意就此结束这段对话。
但华姝没动。
她搓了搓僵硬的指尖,唇瓣孱颤:“不必再想了,这是我近一个月审慎思考的结果。”
霍霆动作一顿。
停下轮椅,然后站了起来。
高大魁岸的身影,刹那投下一道沉密的阴影,将华姝严实笼罩其中。
她心跳漏了一拍,仰头看去,男人居高临下谛视着她,凤眸寒沉如渊。
华姝心跳更快,下意识步步退避。
但这一次,霍霆没再宽让,而是大步逼近。
且他一步,顶她三步,让华姝脚步凌乱,局促不安。
她惊惶看着眼前之人,这一刻,他不再是宽和四叔,而是那个气势如狼的冷峻山匪,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那些拼命忘却的昔日恐惧,在这一刻,悉数从潮水般袭来,令华姝心脏狂跳,濒临窒息。
“理由呢?”霍霆边走边问。
“因为我年长你太多?”
“因为我眉骨有疤,长得很凶?”
“不是的!”华姝极力摇头,极力解释:“王爷海纳百川,心怀天下,是大昭百姓的神明,亦是华姝心中的英雄。”
说话间,两人已退至清枫斋的木门前,霍霆顿住脚步。
刚想出声提醒,但华姝一时不察,后背已经撞了上去。
机密信件都锁在书房,清枫斋的院门没有上锁的必要,因为府中无人胆敢不请自来。
而华姝,显然又是例外。
她轻轻一撞,两扇门板“吱呀”而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栽去——
“啊!”
她低呼一声,等回过神时,人已陷入霍霆的怀里。
他一手稳稳扣住她腰肢,一手垫在她后脑与门板间,院门刚刚已被他用脚从里边踢严实。
空气再度安静,夜雾愈加浓郁。
狭窄的阴暗空间里,只剩两人紊乱的呼吸声,以及男人炽热逼人的气息,熟悉得可怕。
华姝心惊肉跳,犹如被野狼叼住的囚困小兔,一动不敢动。
原本在跌倒刹那,慌乱捏紧霍霆衣襟的手指,也颤着松开,虚扶于半空。
霍霆顺着那发抖的葱白纤指,垂眸定在少女惨白如纸的小脸上。
怀中她簌簌发抖的娇躯,宛若秋风中之落叶,让他冷峻的下颌绷得更紧:
“既是不反感,为何拒我?”
“有更喜欢的人了?”
“霍玄。”
头顶再度响起一连追问,最后一句,用的肯定语气。
华姝呼吸微滞。
怎么会突然提及表兄?
她仰头看去,想一探究竟,却意外撞进一双幽深的黑眸,瞳孔隐有她读不懂的晦涩。
而华姝的短暂沉默,落入霍霆眼中,即为默认。
默认她不惜冒险去赚诊金,是为摆脱他,早点与霍玄共乘一车,出双入对。
他们青梅竹马,年龄相仿,有说不完的共同话语。
“也好,他确实比我更合适。”他缓声道:“我会出面替你指了这门亲事。”
男人似平和下来,但扣在华姝腰肢上的炙热大掌却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压迫更甚。
烫得她心尖发颤。
顾不得弄清他如何知晓霍玄的事,忙出言阻拦:“我对表兄仅是兄妹之情,还请王爷打消这份心思。”
即便来日真会嫁人,定也趁霍霆离京不在,避着,瞒着。哪好意思请他出面指婚?
“你若为顾及我颜面,倒也不用……”
“我没有!”
华姝加重语气,每个字都带有坚决的重量。
霍霆被打断的后半句话,似也字如千斤,难再多言。
他望着她,眸色深沉。
秋风再起,红枫叶自墙头飘零而落,有一瞬遮蔽门边的灯笼黄光,恍了眼。
叫人一度看不清自己的心,有几分试探,几分成全,又有几分释然。
但从华姝的视角,能感觉霍霆周身的寒意在减淡。
然后他俯下身靠过来,视线与她平齐。
近得能让她隐隐看见花容失色的自己,和映入他凤眼的灯笼光晕,又好似重燃起的一簇火苗。
“那就只剩世人非议了。”他轻揉她头,“你尽可放宽心,我来解决……”
“姑娘!”
“姑娘你在哪?”
这时,门外传来频频的呼唤声,是半夏拿着银票出来了。
但夜半三更,事关秘辛,她又不能高声大喊,语气越发焦急。
华姝也跟着一同焦急:“王爷美意,华姝心领了。是我跨不过心中那道坎,与旁人无关。”
她试着挣扎了下,但根本以卵击石,动弹不得一点。
反被男人灼灼目光,烫被目光闪躲,长睫低垂。
可霍霆不准。
原本扣在她腰间那只粗粝大掌,改为捧起她肤如凝脂的脸颊,四目相对。
“我还是那句话,你慢慢消解心绪,此事容后再议。”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决绝之语。
兜兜转转,谈话绕回最初的原点。华姝所有的竭力劝说,皆变作徒劳。
这一刻,本就身处绝路的她,心境亦陷入绝路。
只剩最后的颤声哀求:“王爷,我恳求您放手吧。”
她咬紧唇瓣,却还是漏掉一丝轻微的啜泣声,似秋夜里迷失希望的小兽在呜咽。
紧接着,一颗热泪,顺着她泛红的眼角无力滑下。
坠落在脸畔的粗粝大手上,溅起一滴看似微不足道的水花,氤氲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
雾中水汽凝结坠落,秋雨一连三日萧寒不散。
就好似华姝的心情,阴霾阵阵,久久郁结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好在对外宣称坐诊辛劳,倒是无人来打搅。
一连三日,她倚靠在书房的圆形雕花小轩窗前,手中医书不曾翻过几页,大多时望着西墙边的桂花树,凝神不语。
枝头的高洁米黄花瓣,再度被秋水冲进泥泞。
一如她刚逃出深山时的境况。
紧锣密鼓近一个月的所有努力,也都被打回原形,回到她最初的心绪不宁。
“姑娘,再有半个时辰,家宴就开始了。”
半夏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帮华姝披上一件古纹双蝶云形藕粉色披风,忧心道:“要不,奴婢还是为您向老夫人告个假吧。”
华姝羽睫轻动,回过神问:“对面……出门了么?”
半夏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等会姑娘直接坐到女眷那桌,应是能避开的。”
华姝眼波流转,神色恹恹起身,“帮我梳妆吧。”
今日家宴,霍家人齐聚一堂。
一来要庆祝霍霆与霍雲兄弟俩,将安置将士们的苛刻差事办得尽善尽美,稳住军心,荣获圣上嘉奖。
二来霍玄殿试在即,为他鼓励士气。
都是喜事,老夫人高兴,主动提及要庆祝一番。
昨日傍晚,桂嬷嬷亲自撑伞过来,探望华姝身子,并通知此事。
既已应下,也不好临时改口。
反倒容易惹人注意。
华姝由着半夏和白术拾掇,铺上一层厚粉,梳上精致妆容,故作精神地撑伞往前院的饭厅走去。
怎料,就在离院门几步远时,轮椅压着石子路的“嘎吱”声,跳入耳畔。
仿佛一颗石子,砸在她心湖上,溅起圈圈涟漪。
快速瞥了一眼来人,华姝握在玉骨伞的玉手,不由收紧,倾斜。
“见过王爷。”
待长缨推着霍霆行至院门前时,华姝福身行礼,轻声道。
霍霆微掀眼帘,目之所及,仅有一把水仙花样的天青色,挡住少女姣好玉容。
藕粉披肩下摆,瑟瑟摇曳在秋风微雨,飘摇欲坠。
与他初回府中那日的画面,近乎重叠。
霍霆淡淡收回目光,挥手命长缨继续往前,未过多停留,未发一言。
路上的石子,再度被碾压得“噼啪”作响,渐行渐远。
华姝重新扶正油纸伞,目送那主仆二人走进饭厅,才带着半夏继续往前,唇瓣紧抿。
如她所愿,霍霆松口山中事。
只是惹他恼怒动气,实非她本意,终究还是将此事办砸了。
*
饭厅内,席面已将近坐满。
华姝不敢再去瞧东边的男子桌席,只袅袅婷婷走近女眷这桌。
走近才发现,她竟是最后一个到的,比老夫人和那位家主到得还晚,忙福身告罪:“姝儿来迟了,还望祖母宽恕。”
“寻常家宴,咱不讲那些规矩,快落座。”
老夫人一直怜惜她,慈爱地端详着:“我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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