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
苏莳星一边成长,一边受教。
其中最厉害的一堂课,是阿黛教给她的。
与她绝交后的第三年,阿黛豁出性命,当上了金甲卫指挥使,在永都名声大振。人人皆知金甲卫的冷面阎王曹岱,是皇帝最忠心的走狗。
那日的争吵在莳星心里留下了一个结,时不时就会硌疼她,同时也在她心里撑开了一道口子,带来了更深也更痛的感悟。
阿黛女扮男装,并非是在打破规矩,而是她本身就是例外。
例外和规矩是连着根的。
两者的分别只在于能耐有多大,能耐足够大,那便是例外,若能耐不足,便老实守规矩。
莳星扪心自问后,得出一个结论:很多时候,她都属于没能耐的这类。
可取的是,她有自知之明。
另有一堂课则来自苏渺月。
两年前,苏渺月嫁进夏家,明明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可她每次回娘家,脸色都比过去显得更阴水。
苏渺月如此聪明的人,尚且走得磕磕绊绊,那这条正途到底是谁的正途?
会不会所谓的正途,其实只是一个陷阱?
所有的人,都在陷阱里面。
莳星每想至此,便觉心中戚戚。
还有最大的一堂,与她切身相关的一课,据说事关命数,玄之又玄。
若那也是命中必守的规矩,她只能心如死灰。
祖母再三叮嘱,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莳星只能藏着掖着,假装没这回事。
一切都行进在正常轨道上,一切都好极了......
她按照祖母的要求,规行矩步,与颜玦定亲。
可在某日某时,她惊觉命运的轨道在无人看见之处,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命数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慢慢伸向她的咽喉。
不信?
想假装没这回事?
那譬如说今日吧......
已经是第八次了!
这盘双陆下到此刻,莳星已经连续八次,掷出的双骰之和都为四。
四字同死,难道不是天欲亡我的预兆?
莳星珠眸圆瞪,死盯着棋局,右手捏着一对磨旧的象牙骰子,身子微抖。
大嫂林晗坐在棋盘对侧,棋盘用黑漆做底,描绘金线区隔横竖,金色格子里错落镶嵌着螺钿玉兰花。
莳星右手指尖团拢,悬在棋盘之上,几瓣玉甲修剪薄圆,不安地摩挲着骰子。
林晗也有些嘀咕,索性提议,“不如咱们另起一局。”
也是怕她运气太背,掷出什么不可收拾来。
听了大嫂的话,她张嘴“啊?”的一声,紧张的右手随之脱力,骰子骨碌碌滚进了棋盘,敲击声清悦。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紧盯骰子。
牙骰飞快转圈,缓速停止在玉兰花瓣上。
双二!竟然还是四点!
天意在上,林晗也是欲言又止,多说无益。
“不用另起一局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大嫂。”
运拙时乖,不如收手。
莳星强颜与大嫂告别,手炉也顾不得拿,顶着冬日砭骨的北风,惨然回到岚云阁。
深藏的心事被勾起,吓得她四肢冰凉。
她靠在床头发呆,精心描绘的落尾眉略微下垂,包裹住一双潋滟珠眸,眼尾线虽上挑,但此刻余韵发僵,小嘴刚张开又合上,整个人美如空荡荡的人偶。
窗棂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伴随着几声悠扬的鹤鸣,是几只仙鹤前来找寻主人。
此刻也顾不上逗弄它们,思绪飘回到一年前她的生辰日。
为了替她多添功德,那日祖母执意要带她到天庆观上香。
天庆观是大永皇室祈福之地,天下道法第一的玄陵真人便在此观清修,多少皇室成员达官贵人欲求其见一面而不得。
老太太私心想,若能得玄陵真人亲自替孙女上书祈福,她宁肯捐出五百两雪花银!
那日,观内黄金殿,祖孙二人肃穆拜立,三柱清香敬献三界诸神,祷告声随烟云渺远。
待一老一小睁开眼时,面前真真个站着一位鹤发仙颜的道人!道人身穿灰白裳云纹袍,下巴飘着一把白胡子,双目精光内敛。
老人家心擂如鼓,忙起身问:“敢问真人尊号?”莳星搀扶着祖母,垂目不敢乱看。
道人含笑:“贫道玄陵,见过老太君。”
天助我也!老太太两眼发光。“今日有幸,得见真人,老身能否冒昧,请真人为我孙女星儿上书仙界祈福?”机遇难得,老太太鬓含风霜,颤声祈求。
玄陵真人闻言,缓缓折腰躬身,转向她的小孙女,神色礼敬有加,“凤命在此,贫道这厢有礼了。”说完从身后抽出浮尘,高扬之后,再次折腰。
祖孙二人五雷轰顶。
当今陛下年近五旬,皇后也还尚在,这凤命之说谁敢接?
就是老神仙也不能张口就来!
老太太浑身乱颤,“请真人休要再言,我家星儿今日才十七,老身只望她平安康健,此生能得三清护佑即可。”
玄陵真人一脸高深莫测,对已吓傻的苏莳星躬身道:“凤下瑶台,三清昭明,贫道特来接尘。”
苏莳星缩足躲在祖母身后,老太太被弄得头脑昏涨,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玄陵真人便手持拂尘,脚踏清风离去了。
从天庆观回来的马车上,祖母搂着她安慰,“小鸵鸟别怕,那皇帝老儿都快赶上我的岁数了,此事绝无可能,我的星儿要嫁的,是年岁相当、模样俊俏的小郎君!”
“你要牢记,今日这事绝不可外传,知道吗?”
苏莳星靠在祖母怀中,渐渐定下心神。
待到去年岁中,父亲提出将她许配给英德侯府的颜玦。
英德侯府在朝堂上早已落魄,且侯府的宅子偏远得都快到城外了!
可祖母认为平安是福,能做个侯夫人也不算是低嫁。
祖母对颜玦的相貌性情很是满意,再加上与他祖母文氏在闺中曾有不错的交情,便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祖孙二人默契地将凤命之说抛诸脑后。
与颜家的婚事定在半年后,今日这盘棋,莫非又是她的婚事触怒上天的预警?
担惊受怕之下,苏莳星由坐变躺,脑子昏昏沉沉的,居然发起了高热,逐渐感觉身体不受控制,甚至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黑不见底的漩涡。
意念下沉时,耳边亦多出一个额外的空间。
她听到小奚惊慌失措的呼喊,就连祖母被请来岚云阁的动静也甚是清晰。
“小鸵鸟,你快醒来看看祖母!”老太太哭天抢地。
“星儿妹妹!你快醒醒!”素来温婉的大嫂高声疾呼,“郎中还有多久才到?你们速去门上看看信儿!”
哀声、哭声、汤药、做法、喧闹,时时在耳畔的小空间上演。
苏莳星清清楚楚,一睡不醒。
同时被强行压制在梦里。
(以下是梦境)
城外山路上,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左右颠簸,车速快得发狂。
最后马匹悲嘶,马车消失在灰白枯索的石崖尽头。
今日她从侯府回娘家,这辆马车正是她的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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