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坊雅致茶肆二楼雅间雕花木窗半开,长安城夜里的喧嚣穿过窗缝,一刻不曾停歇地钻进众人耳中。
以林耀夏为首的四个半大小孩抓心抓肺,身上仿佛长了虱子动来动去,恨不能早点下楼东瞧西逛。
就连两岁出头的长夜安都在周素清怀里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地伸手指向窗外。
林望舒饮完面前茶水,伸了个懒腰道:“时辰到了,下属与我有约,先走了。”
林尔玉叫住打起竹帘的妹妹,将桌上腰刀丢给她,叮嘱道:“早点回家。”
林望舒接过腰刀悬在腰间,多嘴道:“担心我?果然是年纪大了,知道关心妹妹了。”
想当年两人赤手空拳对打,他毫不犹豫从身后给她一记过肩摔,像抓犯人一样反扭她双手,用膝盖抵着她腰背,让她啃了满嘴泥。
这就算了,还贱兮兮地问她服不服。
笑话,她会服?问就两个字,不服!
再问,再问她就叫妈,到时候该说服不服的人就是他了。
林尔玉嘴硬道:“担心你下属,他可才十九岁。”
林望舒口不择言道:“那箭怎么没射死你?”
“我死了,你等着给人当奴隶。”林尔玉吹胡子瞪眼,最终还是认命服软,“别往黑灯瞎火处跑,遇到眼瞎人牙子就砍,砍死我担着,砍不赢我笑你一辈子。”
“放心!”林望舒大步离去,“不给你这机会。”
裴静文懒洋洋地趴在窗前,目送林望舒走出茶坊,汇入茫茫人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夜里醒着的长安,万人空巷,明月当空,花灯错落有致,仿佛将漫天星辰搬来人间。
正对茶坊的杂耍艺人顶缸叠碗、吐火吞剑,围观行人纷纷拍手叫好,铜板似雨滴般叮当砸向艺人。
不远处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娘双手持剑起舞,动作疾时如闪电般杀气腾腾,缓时如流水般飘逸随性,得到喝彩声一度盖过正胸口碎大石的杂耍艺人。
再远一点的河边,穿红着绿的二八少年成群结队放下河灯。
各式各样河灯被风一吹,摇摇晃晃随水漂流,正应了那句“满船清梦压星河”。
视线越过人工河流,依稀可见皇城南面朱雀门前高过宫城的龙形花灯,其上挂满绫罗绸缎,华贵至极。
“静娘,”一声没唤醒她,周素清轻拍她肩膀,“静娘!”
裴静文匆匆回神:“怎么了?”
周素清哂笑道:“孩子们坐不住,一起下去走走。”
“好。”
每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日,金吾不禁夜,长安十二座城门及一百零八坊坊门大开。
林建军身为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肩负繁重治安任务,抽不出空陪她。
赵应安和装病告假的嵇浪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形单影只,本想躺院里睡觉。
周素清竭力邀请,她不好意思拒绝,便和林尔玉一家、老余一家结伴同行,共度上元节。
林尔玉左手牵着林耀夏,右手牵着瑛歌在前面走。林光华和枫歌赖在余顶天身边叽叽喳喳,时不时表演花拳绣腿。
长夜安被周素清抱在怀里,圆溜溜大眼睛左右滑动。余芙蓉打着哈欠跟在母亲和女儿身边,依旧一副睡不醒模样。
裴静文捧着手炉,意外地和秋棠依并肩同行。
秋棠依侧眸对杨管事说:“我有话同静娘说,让他们离远些。”
“是。”杨管事转身挥手,示意随行奶妈、侍女和亲卫不要靠太近,自己也识趣地拉开距离。
元日过后,秋棠依认裴静文为义妹,并开始准备她和林建军的定亲事宜。
裴静文能感知到秋棠依并不喜欢她,认义妹也是不得已为之,仍旧将她看作老板,不卑不亢道:“夫人想同我说什么?”
秋棠依叹气道:“你与犀子廿四就要定亲,且我已认你作义妹,不唤我阿嫂,好歹也该唤一声阿姐。”
“夫人有话直说。”裴静文眼睫不停扑扇,顾左右而言他。
秋棠依说道:“你看似随性温和,对万事皆不上心,其实脾气和犀子一样倔。”
裴静文淡淡道:“或许吧。”
秋棠依仍是心平气和道:“夫君对你、对赵老师、对宋郎君,乃至对西市酒肆的两位东家有一种责任感。”
“最初看到你,我并不讨厌你,就像我不讨厌赵老师、宋郎君一样,我愿意成全夫君的责任心。”
“得知犀子心中有你,我欣慰他总算开窍,甚至越看你越欢喜。”
裴静文直白问道:“夫人的欢喜何时变成厌恶?”
秋棠依诚实道:“犀子跪在大家面前说要注射劳什子避孕剂时。”
裴静文便笑了:“我猜也是那天。”
长兄如父后面还跟着一句长嫂如母。
她大概能猜到秋棠依看待她时,夹杂着一种传统婆婆看儿媳的情绪。
封建社会嘛,绝后可以说是天大的事。
秋棠依语气严肃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于小家亦是如此。犀子为了你甘愿血脉断绝,如此惊世骇俗、悖逆不孝,哪怕夫君、舒娘轮番劝说,我始终难以理解。”
裴静文问道:“既然如此,夫人为何愿意认我为妹妹?我并不在意这层身份,也未必想多出一位姐姐。”
秋棠依回答:“你为何没拒绝,我便为何没拒绝。”
都是为了不让林建军为难罢了。
秋棠依恍若隔世般轻叹:“犀子是我命中贵人。”
裴静文疑惑地看向她,秋棠依笑着讲述过往,好似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我原是宣州宣城县县令夫人的陪嫁女婢,做得一手好点心,明府将我进献给宣歙观察使,成为节帅妾室。”
元嘉三十七年,林尔玉于南诏战场大放异彩,东川节度使上书举荐,元嘉帝钦命林尔玉为太子率府司阶。
他回歙州绩溪县接林建军入长安,统辖宣、歙、池三州的宣歙观察使特意设宴招待兄弟二人。
席间林建军把桌上点心夸得上天入地绝无仅有,宣歙观察使叫来制作点心的秋棠依,要把她送给林尔玉。
“夫君婉拒节帅,节帅面上挂不住,命人将我拉下去配赏仆役。他动恻隐之心,将我带在身边,放我为良,待以兄妹之礼。”
裴静文捏着手炉的指节泛白,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东西,声音沙哑道:“你是人不是物件,怎么能被送来送去?”
“曾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秋棠依自嘲地笑了笑,“许是日久生情,夫君请我给他一个追求我的机会。我说我本就是节帅送给他的,他无需追求我。”
“他也如你这般对我讲,我是人,不是玩意儿,他要我真正愿意,而不是因为我被节帅送给他,不得不委身于他。”
“那年我二十岁,真正相信我是人,不是礼物、不是玩意儿,是一撇一捺写出来的、堂堂正正的人,拥有拒绝的资格!”
裴静文默然垂首,她不该和秋棠依置气。
她也只是个被吃人的封建礼教荼毒和禁锢,难以转变思想观念的可怜人。
这不是她的错,这都是封建礼教的错!
秋棠依微笑道:“那样一个懂得尊重我、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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