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最后一片竹林便是丰源典舍角门。
几名相迎仆从远远见吴佥事踉跄拖动身子艰难行走,忙上前来搀扶。
待走到跟前才瞧见他面色如土,唇齿间血迹未干,心惊之余正欲开口问询,瞥眼又见吴佥事身后还跟着个人。
那仆从目之所及,先是一双眼。
漫如秋水,横如碧波,可偏偏其中无风也无浪,寂静空旷,叫人望而生畏。
撇下那人一双眸不看。
这人面容姣好,望之如月中聚雪。虽面色苍白了些,可清隽眉宇下一双桃花眸点颗泪痣,又将那独一份的恣意风流衬的愈加卓然。
如此丰神秀澈,恍若谪仙毗邻人世。
却为何那双眼,寂静至此?
那仆从扶着吴佥事,望向身后那位蓝衫公子一时看呆住了,直到身边有人狠掐他皮肉一下,方才回过神来与其他人一般跪在地上。
有小厮殷勤上前:“是堂主来了?贺当家已在里间等着了,小的给您带路。”
话说的周全,人也机敏,随手便从那呆愣小厮手中扶下吴佥事,见那公子点了点头,便在前领路一并进去了。
旁边人见几人走远,才小声附在那仆从耳旁道:“胡三,你不要命了?那是奉南会里两位主子心尖上的人!凭你也敢觊觎?”
胡三懵懂望向那道从角门中进去的纤瘦背影,一转眼便消失在连廊拐角处不见,他目光贪恋迟迟不肯收回,暗自喃喃道:“我哪敢。”
丰源典舍明面上是如今浣南地区最大的典当行。
贺二将此处修建的如同其他铺面一般,并不过分奢华,也并未刻意遮掩。
迈过那道朱红漆门门槛,内里乾坤,幽深入海。
堂上高悬一匾,上书“丰源典舍”四字,笔力遒劲,描金点缀,一看便是贺二的手笔。入目一室琳琅,身侧高柜所陈件件皆非凡品,几个朝奉在柜台后将算盘拨响,见有人进来皆转过身来恭敬朝齐章行礼。
丰源典舍暗中便是如今北周朝堂群臣频频提及的奉南会巢穴。
贺二堂而皇之将朝廷口中所谓的“异教”设在天子脚下热闹街市,一条街几年间不着痕迹全部过了官府眼以“正当路子”盘下,可见此人行事虽吊诡恣睢,却又滴水不漏无隙可乘。
齐章与那小厮及吴佥事穿过几道古朴连廊,先闻见一阵松香,那香气如松间焚雪,沁入肺腑般泠冽好闻。
再闻一声琴音涤荡,如珠玉落盘,随着她一步一铮铮。
虽未见人,可又像是瞧见她一般,琴音随她步子轻漫落下。齐章心下不喜这种被人算计到的感觉,便刻意走快了几步,怎料那琴音也陡然快了几分,步步紧逼,分毫不落。
半阙高山流水本该潺潺如涓,可偏偏被贺二弹得不僧不俗。
往里又走几步,两旁婢女掀开层层垂蔓珠帘,又越过一架硕大珊瑚屏风。
才终见一男子头戴方巾,着一身云纹宽松袍衫,腰束玉带,阖目坐于焦尾前,指尖轻而有力拨动琴弦。
可谓是吊足胃口。
但细观之下纵然华服覆体,望之也不及齐章神采万分一二,可仪容端正,倒也自带几分儒雅书卷气。
这便是此间主人。
几年间以铁腕将奉南会扩张至朝野忌惮规模,人人畏惧其名的二当家——贺南风。
闻得几人脚步声渐近,贺南风并未抬眸,他素手闲散拨弄几个尾音,才微微仰起脖颈。
目光自然是先落在两年未见的齐章身上。
可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余光便瞥见方才还好好地吴佥事如今面色惨白只吊着一口气。
他不做声将眸子移动至齐章蓝衫下摆还未干涸的血迹上,只看一眼心下便知发生何事。
吴佥事太心急了。
他抬眸温柔笑道:“两年未见,妹妹长高了长开了,性子也烈了。”
齐章并不理他,只淡淡道:“二当家先寻个人给吴佥事瞧瞧,苦等这么多年别死在这里。”
跟随而来的小厮本想取巧讨个赏,可一路走来搀扶着吴佥事,却见他只有出气不见进气,神情紧绷愈发害怕他此时气绝在自己手上。
齐章此言正中小厮心中所惧,瞬时便受惊跪了下来。可他手上还搀着吴佥事,一时间又折腾了吴佥事两下,慌乱在地上一团,实在不成样子。
贺南风最重脸面,此时略一垂眸,望了眼身边人,那侍从立时会意,从怀中药瓶取出枚补心丹喂给吴佥事先护住心脉,正欲携人下去,可贺南风又在此时轻轻开口:“将旁边那个打死。”
打死个人说的这般云淡风轻。
一条人命在他手上,几个字随意玩弄。
那侍从似乎也习惯做这事了,闻言毫无感情应声“是”,便一手拖着那已吓得晕死过去的小厮衣领,一手携着吴佥事退出去了。
是了,这才是贺二。
尽行屠夫事却钟爱披张儒生皮。
齐章一拂蓝衫,不等此间主人开口,便寻了处室内最舒服的八仙软榻懒懒一倚:“两年未见,我刚来便要杀人,二当家是在敲打我?”
贺南风闻声轻笑两声,从腰间取出一柄折扇扇风:“这是哪里的话?两年未见,还未给妹妹道喜。如今合该称一句齐大人,又怎会敲打妹妹?”
说罢又起身向后走了两步,转过身来满目笑意,恭敬作揖,可那腰却挺的笔直,并未真的拜下去:“给妹妹道喜了,愿妹妹平步青云,早日位极人臣。”
齐章自然知他装模作样,也随意应道:“呈二当家吉言。”
贺南风眸色一沉:“妹妹如今在京中名声大噪,顺天府中哪家茶余饭后不要说一说那日在都督府妹妹智破疑案,为那位高门显贵淮安王家幼子洗脱冤屈的妙闻……”
见齐章只斜倚在软塌上仰首望着顶格恍若未闻,他盯着她晚波蓝衣衫中露出的纤细白皙脖颈,继续道:“就连京中茶楼饭馆里,也有说书人颂扬妹妹那日义举……”
齐章闻声终于动了动脖颈,一双桃花眸微阖,瞥眼望向贺南风,声音懒懒:“二当家在邀功?”
贺南风滚了滚喉咙,盯着她的目光又重了些:“南风自认当得妹妹一声夸奖。”
齐章见他目光满含欲色望向自己颈间,立时便将衣衫向上一拢坐直了身体,昔年不堪记忆伴随她坐直的身体涌上心头。
一阵反胃。
她神情嫌恶却又不得不动了心思道:“二当家做事向来周全,又岂会不知这事没做到点子上?”
贺南风不疾不徐将眸子收回,轻笑一声:“妹妹这是何意?”
她冷冷道:“我听说,重安帝本指了后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继任右都督,可因这桩案子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最终拟任了一位佥事……”
见贺南风闭口不言,她又继续道;“那位佥事是济州人士。”
那人是贺南风的同乡。
他好意思舔着脸来她面前邀功,明明就是打着她的幌子行自己便宜之事,当真不要脸。
还说什么“声名大噪”,分明是让纪党在心中又狠狠记上她一笔,重安帝那疑心病重的老狐狸摸不准也会揣测是不是她自己散播的消息,总之,对她是百害而无一利。
贺南风听罢垂首摇头,低叹两声:“妹妹聪慧,就知道瞒不住妹妹。”
她见贺南风承认的利落,不由蹙眉连声问道:“那人是你手下人?你手伸到军中?仙师允了吗?”
贺南风抬首眸中倨傲尽显:“仙师十年前将奉南会交给我,他自然信我。”
言下之意便是:我做了,我没告诉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齐章冷笑一声:“仙师交给你是因你做事素来无隙可乘,周全是你的长处,可我瞧着这次却是错漏百出!二当家是觉得天子身边锦衣卫都眼瞎不成?”
贺二一张脸如黑云翻墨,容色霎时间再无半分儒雅风度,转而浮起如毒蛇般怨毒神色。
如此反差,令人不寒而栗。
可齐章却知道,这才是那张儒生皮下的本来面目。
她佯装嗤笑一声,一双桃花眸却紧锁贺二的脸:“我倒是忘了,二当家的人连锦衣卫都敢杀,自然不怕。”
这是一句试探。
她要看贺二的反应。
只见贺二听罢眸色如常,直直对上她探寻的眼,皱眉问道:“我的人杀锦衣卫?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
她将胳膊撑在软塌的扶手上,手掌覆上下颚,纤细胳膊从宽袖中露出一截葱白手臂,肤色如羊脂美玉,引的贺二一双眸又迫切追了过去。
“二当家不承认?可官府衙门里发生的事,二当家在外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能写成戏文段子指派了人日日散播……”
“如今想来,那案犯也奇怪的很。那案犯明明有机会将证人杀害,做实锦衣卫指挥使陷害镇抚使一事,却在最后关头,直奔我而来。”
“仿佛那李姓百户从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与纪纲勾结,而是假意与纪纲联手,实是为搅散局势,让重安帝对纪纲起疑心。”
“如此,重安帝忌惮纪党,北周朝野动荡,便无人注意你此时大张旗鼓入京,在军中安插内应。”
“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与李州暗中勾结,陷害淮安王幼子,以图把他挤出锦衣卫自己独大,却没想到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露出玩味似得笑容,望向他那张愈来愈阴沉的脸,又笑道:“而且,还能借此机会杀了我,解你心头之恨。如此一箭三雕妙计,不是奉南会二当家贺南风手笔,还能是谁做出来的?”
贺南风面色阴鸷,眼神怨毒浓浓如雾。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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