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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场雨

小说:

天气愈报

作者:

禾一声

分类:

古典言情

金乌西坠,山谷里,裹满余晖的云翳大片大片地翻涌,绵密的雨点镶满碎光,宛如撒向人间的金粉,跳跃在绿油油的叶片上,带起涟漪而灵动的响声。

还有时不时的鸟声蝉鸣,风轻轻地吹动树叶,一切都安逸美好的像是童话世界,如果棠又又没有那么烦恼的话。

从气象站溜走之后,棠又又随便找了个山沟沟,挑了个漂亮的树杈子躺下,二郎腿一翘,开始思考鬼生——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跟平时一样的表情,今天的程澍礼看起来格外吓人,就像她不懂,明明朱正富和那个口音怪不是好人,连老金都发话不让动村民的果树了,可程澍礼偏要说也许不是坏事。

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

可转念一想,程澍礼这个人虽然冷淡,古板,恪守成规,还偶尔毒舌,但人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不会在吃上面亏待她。

“总不能弄死我?”

棠又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自言自语,她坐起来,觉得程澍礼不是这样的人,毕竟他还指望靠自己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大作来。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后,棠又又起身,鼓起勇气飘向那个沐浴在金光里的吊脚楼。

不知是因为她的到来,或是其他的什么,棠又又飘进吊脚楼时,感到一阵发怵的寒意,而作为鬼她本身是没有冷热感的,唯一的解释是,这股寒意来源于坐在餐桌边的程澍礼。

他换了身材质更舒适的衣服,柔软地贴合在身体上,脸色却不怎么柔软,似乎被连日的忙碌反噬了,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憔悴。

从棠又又进来,程澍礼沉默的视线一路跟随,从门口的夕阳,到她小碎步凑到餐桌前,再看她眼睛猛地瞪大。

今天桌上的饭菜极其清淡,一盘水煮青菜,一盘清炒土豆丝,和两碗让人毫无食欲的白粥,旁边的线香蔫蔫地飘着。

棠又又一掀裙摆坐到他对面,躬身向前,仰起脸盯着他的眼睛:“程澍礼,你皈依了吗?”

程澍礼垂眼,凝望着她黑亮的瞳孔,默然几秒才开口:“朱正富的团队打电话给文旅局,要取消投资,因为那两巴掌,让他觉得棋山风水不好。”

并扬言要找最强的捉鬼师好好治一治这里的风水,他怕吓到棠又又所以没说。

“这不是好事吗?”棠又又褪去所有表情,恨恨道:“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好坏,程澍礼避而不答,转而说:“我查过了,朱正富名下的7家企业没有一个有民事纠纷,这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也是棋山目前最合适的投资商。”

棠又又问:“即便要砍掉棋山的树?”

知道她会纠结这个,程澍礼轻吸一口气,语气平和:“他要引进的不是普通苹果,而是国外近几年新兴的品种,果实产量高,根系固土储水能力很强,很适合在棋山这种山区种植,况且,这是他和政.府的合作项目,每一步都要经过严格审批,不会放任他胡来。”

棠又又小声:“你说的我听不懂。”

室内的灯光明亮而柔和,照亮她乌黑的眼睛,里面溢满了不接受和不耐烦。

她倔强地盯着程澍礼:“不会放任他胡来的意思,就是还会让他胡来。”

“只要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种植,就不会对棋山生态造成影响,而且......”说着,程澍礼忽然一阵急咳,他喝一口水顺了顺气,“在项目正式启动前,会有多个部门进行详细评估,政.府也会派遣代表到现场监工,不会让他动超出规定区域的一寸土地。”

棠又又话锋一转:“尼莫阿奶的果园呢?”

程澍礼说:“松里峰不在旅游开发区范围,他动不了。”

棠又又说:“朱正富亲口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毁掉那些苹果树,你不是听见了吗?”

“其实。”程澍礼踌躇一秒,斟酌了下语言,“旅游区建起来之后,能直接推动烂木等旅游的服务业,这正是尼莫阿奶和其他村民缺少的商业化机会。”

“然后呢?苹果树怎么办?”

“等服务业有了可观的收入,果农们完全可以不种苹果。”

“不种苹果”四个字从程澍礼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仿佛像喝水吃饭那样简单。

棠又又觉得此刻对面的人冷静的像个残忍的刽子手。

她怔了一会儿,冷冷道:“所以你是支持朱正富的。”

程澍礼叹气:“我知道你讨厌朱正富,因为他看起来市侩又自大,但是你想一想老金重病缠身的孙女,急需资金做手术,而市局的退休金比五子顶高,所以这次投资对老金来说很重要,是一次走出棋山的机会。”

棠又又扯下嘴角:“那也已经黄了。”

程澍礼翻起一个青瓷茶盏,倒了杯水,灯下水影泛出涟漪,映出清澈的光芒。

“又又。”他将茶杯放在棠又又手边,说:“即使不是朱正富,也会是下一个马正富牛正富,还可能会有你不喜欢的方式,但是棋山商业化是必然趋势,世界万物都有它们的自然规律,遵循既定的秩序发展,我们不能强行干预或扭转这些规则。”

棠又又不想听他说大道理,没有情绪地问:“就像研究我一样吗?”

闻言,程澍礼微微一怔:“什么?”

棠又又说:“世界万物都要遵循既定的秩序,所以你不相信我是鬼,于是就要通过那些研究,来证明我不是秩序之外的,而是可以被你所理解、所掌控的存在,你要强行把自然法则套在我的头上,对吗?”她声音虽轻,却在吊脚楼里格外清晰。

窗外的风忽而凌乱,无拘无束地闯进屋内,肆意翻动书桌上的笔记本,纸页哗哗作响,显现出程澍礼一笔一划、冷硬规整的字迹。

“这是两码事。”

她的话是程澍礼始料未及的,但很快,就在脑海中推测出棠又又说这些话的原因。

他眼里中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比观察云朵时更细致地观察她的表情,不再是总挂着笑容的嬉皮笑脸,冷冰冰的,带有一点故作坚强的伤心。

程澍礼察觉她的伤心,可他不想让她伤心:“我那样写是因为——”

“不是两码事!”棠又又猛地站起来,椅子穿过她的魂体,她退后,目光像针一样地刺向他,“你永远相信你的规则!你永远相信你的科学理论!相信秩序!相信定律!哪怕是一个活生生的女鬼站在你的面前,你都还在想着着怎么用科学解释这一切!”

程澍礼用掌心摁下因发烧而酸痛的眼眶,无奈说:“你不觉得活生生的女鬼这个形容很诡异吗?”

棠又又:“这个时候请收起你变态的严谨!”

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棠又又更加恼火,她气得转身走出一段距离,旋即又转回来。

“说到底,你根本就是想赶紧促成棋山的投资,好尽快回到你那屋舍俨然的校园,再用‘我’写一篇能够让你被更多人敬仰崇拜的论文,当你最喜欢当的保守尊敬的程教授!”

程澍礼端坐在桌前,面色宛若静水般平和,惯有的、包容的、极具涵养的平和,对棠又又的恶语相向平和到好似是置身事外。

棠又又说:“程澍礼!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这是好重的一句话,说完程澍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一凛,仿佛被击中了什么不可说的部分。

棠又又第一时间发现程澍礼的变化,但那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很快他就抿下嘴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站起来。

“拔丝地瓜忘记买,只有白粥了,你吃吧,我去找老金聊聊。”

他径直路过棠又又身边,大步走向门口,刚拉开门想起老金早早下山去了医院,又不作停留地转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下,整个过程没看棠又又一眼。

这头,棠又又不明所以地看完他一连贯的动作,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往床那边瞧了瞧。

其实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她觉得按照程澍礼的性格,哪怕不生气,至少也会毒舌两句,可是他没有。

这让棠又又有点摸不清。

想着,她试探性地出声:“老金要给你托梦啊,他不是没死吗?”

程澍礼平躺在床上,一手盖住眼睛,灯光从手指的缝隙里漏下来,打在他轻轻颤抖的睫毛,自小的教育让他不能在人前失态,再艰难的情况,也要努力克制情绪保持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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