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放舟来诊脉,说她热症浸了肺腑。
往下几日会咳,若干咳伴着热症反复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加重喘不上气命丧于此,叫她再安心修养几日。
日日定时用药,不能再昏睡两日两夜卯掉几顿药。
她一边敷衍一边批阅。
陆斜听得掐眉顿目,在祁聿‘无动于衷’下他促声。
“你认真听了没,说你病得重,再休几日养着。”
默默收药箱的单放舟身形整个顿住,神色僵滞地缓缓抬到祁聿身上。
见其脸色铁青后速速转开目光,人不动声色往后退出一个自己可被波及的范围。
祁聿右手批写的笔指到陆斜眉心,声气冷肃非常。
“我的命没这些文书重要,还有,我休十日已是皇爷恩赏老祖宗私疼,再休下去不如直接斩了我。”
“宫里无用之人皆死尽,你有我庇佑乃是例外,但别觉得你日日无事旁人就该同你一样。”
她狠声嗤气:“滚开。”
单放舟听着祁聿冷声都不敢往下说诊相,将所有话尽数吞腹,气息自觉敛了,怕吵到祁聿耳朵。
陆斜眉心湿漉一片,淡淡桂香萦鼻,墨汁顺着眉心在面上滑动至下颚,垂滴往下落,约莫衣襟也污了片。
他怵着颈愣着脊梁,话搅在嗓子里又落进肚子。
浑着目,有些无措道:“知道了,那我送单医童一段路。”
祁聿手背蹭下单放舟拨上去的袖口,“擦把脸再去。”
收笔后看着陆斜用衣袖草草抹去墨迹,反倒染了半脸,污得可笑。一双好看的狐狸眼空洞得毫无灵气,一下觉得陆斜有两分可怜兮兮。
想到陆斜入宫前乃娇养的小少爷,上头有两位哥哥寒暑吃苦,父母年纪渐长下家中老幺自然受更多疼爱,不免人生的欢快无知。
作为‘贡品’入宫,他自然也没受过一般内侍辛苦劳作的难。
长成至今最大的苦当是阖门斩于眼下、被人捉走反抗无视后心理无言以述的繁复。
眼下这般人事不通也合情合理?
瞧着陆斜摸索还要单放舟轻声提示的身影,宽肩窄腰的风流自出,挺起腰行起路来温吞又雅致,赏心悦目。
祁聿垂看文书一时作难,她已然忘了入宫前是如何生存的,便在陆斜身上犯窘。
是将陆斜养得如以往在家中那种浑然天成的性子,还是睁眼务实些?
其实出了宫,有她站在天上头荫蔽,宫内生存之道他万分之一也用不到。
宫外只要有银子万事可平,巧的是她完全不缺。一年冰鉴、碳鉴、贽见、别仪收个几回,闲时再给他送张自己‘签票’,陆斜买个小县小城也绰绰有余。
当地官员若晓得陆斜有她这层关系,四方城池的人都要垂眉哄着他。
有陆詹事家韵作底、两位哥哥累年身教,他歪斜不到哪里去。
所以日后性情朝哪个方向养才好?
两人一道走出数丈,单放舟瞧着他眼睛好些,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如何,日日还会疼么。”
陆斜并在他身旁走,浅声:“不疼,但总觉眼睛干涩不适。”
“正常,眼睛灼烧过的是这症状。”陆斜相处起来雅性得很,不为难人也好说话、万般都可。
单放舟再三抬目、欲言又止几番,最终将话述在嗓内好好斟酌几遭。
缓缓张口:“我问过师傅了,你这个治晚了好不彻底的,往后下了夜你再想如往日那般视物恐是真不能。银子就让祁秉笔别送了,你可能不知,他往日在宫内没送过银子办事......”
陡然送起来,有些吓人,感觉像治不好后的买命钱。
“我跟师傅收了也没用,他送的又不敢不收,实在难煞我们。您行行好叫他别送了?”
陆斜一怔,并不知道祁聿送银子这回事。
“好,我知道了。”
但祁聿面前不能明说,避免单医童再开口言难,他先出声,“我想个婉转法子提下,不能累您受斥。”
单放舟感恩陆斜大德,恨不得给人多鞠几个躬,嬉笑几声‘多谢’。
迎面见着李卜山带着人朝这边走,单放舟拉把陆斜让路,自己垂颈算个礼貌。
陆斜只看着一队人影丛丛、瞧不清是谁,但跟着单医童往后退到宫墙边。
李卜山瞧见陆斜这脸乱七八糟墨迹,步子停他面前,支问单放舟。
“祁聿这是作什么新乐子。”
陆斜听出声音要行礼来着,李卜山出声断了他动作。
“祁聿小心眼,你别跪我。他如今越到我头上,我是半分也不敢惹他,怕他寻着由头惩治。”
陆斜无语,直觉李卜山阴阳怪气的很是刺耳。
祁聿不是这等人。
但见过几回两人相处,好似有仇,那不免祁聿寻泄私愤,这倒合他性子。不过祁聿能认不是好人的,十有八九不会是好人。
单放舟指着他脸:“卑职不知道。”
“也是,他性子摸不定。”
李卜山上下反复打量陆斜,只觉这人日后真会是祁聿把柄。
他好奇问:“祁聿从未主动受过冰鉴,宫内他张口什么都有,身上钱财便寡淡的很,非必要他不曾朝宫外下帖。此次却为了给你治病,他在宫外下了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你眼睛这么精贵?”
“你到底做了什么将他迷成这般神志不清的模样?”
单放舟听到这帖数,颈子差点就抬起来看陆斜是何方神圣了。
祁聿的一张帖少说百两起步,官阶高些的也随之涨价,巴结祁聿严重的这银钱更是上不封顶。
一千七百三十四张帖......就为了给陆斜治眼睛?
李卜山十分想将陆斜捏在手上仔细瞧看,却不敢随意触碰祁聿的人,只得这样饶有兴趣端量。
陆斜:?
他不曾主动受过贿赂?
陆斜自知身份不好发问司礼监随堂,吸口气:“什么也未做。”
李卜山笑了,“什么也未做?”
这话他信他就是蠢。
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携着冷哼带着盘问直指陆斜。
“他最忌人进他屋子,你不光能进,还能住月余、还能替他侍疾这么些时日。你是双耳闭塞到天真的程度,还是你在同我说笑?”
“直房这块你随意拉人问一问,祁聿宫内十年可有睡过小宦。”
一个‘睡’字将陆斜剐了层皮,他如今活着全凭被祁聿、被一个阉人‘睡’过。
是个活生生男人也受不住这行径戳心窝子,家中警训上头、列祖列宗压下,登时陆斜白了脸。
人局促不安,胸腔振浮不止,喉咙一涌再涌想退避此地,不想听这种话。
李卜山细腻捕捉他眉眼下裂开的这道心绪:“你是被迫的?”
“不该吧,祁聿从不主动迫人。你说你使了什么手段勾引的我更能信。”
陆斜气息不稳的朝后跌了半步,靠着单放舟扶了把才稳住身形。
李卜山余光瞧见身后半步捧着的东西,倏地对陆斜的这些好奇觉着没意义。
他提口气:“托你的福,这些年我从未见过老祖宗这么罚他,怪有意思。”
祁聿自从身边多了陆斜开始,便陆陆续续破了不少自己的禁,老祖宗因此动怒暗惩了几回。
他真是数年少见祁聿其它神情了。
怕因陆斜不识大体殃及到司礼监其他人受累,李卜山被迫警醒陆斜句。
“你与他盟帖作了这等亲近关系,也莫要在廷内因他太恃宠而骄。若伤了祁聿与老祖宗情谊,你好死不得!”
凶狠意思明晃晃朝他最醒目的脑门前钉了颗木楔,望他能一直记得。
陆斜还未及称‘是’,李卜山便拂袖带着一行人往直房去。
单放舟虚目看人离开,这才抬起头肆无忌惮狠狠打量。
祁聿为什么照顾他?真是宫里首例。
瞧见自己还撑扶陆斜的手,慌张甩开,哆哆嗦嗦惊惶解释。
“我刚才是怕你摔倒才扶的啊,我没占你便宜,你要分明清楚啊!”
这被人报到祁聿那边,他真是无妄灾祸压一头。
单医童动静相当夸张,像是祸临己身那种忙不迭甩掉样子。
宫里好像人人都有几分畏惧祁聿。陆斜一时不明了......祁聿不可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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