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怀十二年。
四起的战事接连不断地有消息传进东都行宫,没有惊醒大殿里沉溺于温柔乡里的帝王。侍从们阻拦不及,让裴家两朝老臣手捧着参议本求到了寝殿里,帝王只是抬眼吩咐将那几个办事不力的奴婢拖下去杖毙,便接着斜倚在榻上,懒散地追逐着新封的贵人手里的水果,对来人视若罔闻。
尚书令裴松本来有满腹悲怆想要向帝王倾诉,真的到了帝王面前,愤慨竟像一个被戳爆的球,刹那间哑了火。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他苍老的身体行礼时发出“噗通”的声响,尽可能地伏低自己的姿态,想要请求——帝王却挥了挥手,蛮不在乎的让他滚。
“裴松,你最近愈发僭越了。”帝王伸手抓住了贵人往后缩的捻着葡萄的手,并不急着往嘴边送,只是摩挲,一边道:“其实裴家和那群奴婢区别并不大……我的耐心向来并不多,你知道。”说罢张嘴狠狠咬住了贵人的指尖,待她正要惊呼出声的时候,帝王迅速起身,死死掐住了她洁白的脖颈,不多时又放开,欣赏着贵人瞪大了双眼无声地大口喘气的面容。
裴松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从冰冷的宫殿石砖上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像是多年以前这片土地上沾满鲜血的泥土味道。
帝王轻巧地下了榻,虽然赤脚,足底的柔软的毛毯却给了他温柔的包裹。帝王不合规矩,但仍然被温和地承托着。
裴松安静地伏在地上,等着帝王走到他的面前。他会抓起他的帽檐、抬起他的头颅,根据他脸上的表情和自己的心情给予不同或相同的惩处。裴松是预想过这样的结局的,但他仍然要来。他无意将自己的性命送给帝王玩乐,但他也做不到沉默地丢下这江山万民。
尚书令知道,帝王是唤不醒的。恩师高敏为改变其四处征召的决心在朝廷上慷慨陈词、振臂高呼,换来的是帝王的戏谑和臣子的漠然。两朝重臣平国公如何受得了这戏谑和漠然,当即决绝地触柱而死。而龙椅上的人只呆愣了一瞬就放声大笑起来,挥手喊来了羽林卫,随手指了几个离他最近的臣子。
羽林卫听命反扭了他们的双手,顺从着帝王的意志将他们强行撞死在其他的柱子上。
人群骚乱,哭喊声一片,新旧臣子乱成一团。而帝王俯瞰一切,眼神里都放着光。
直到大殿里的每一根柱子上都溅上了血,帝王挥手秉退了羽林卫,跳下高高的椅座,等惊魂未定地大臣们乌泱泱地跪在血泊和尸体之中噤若寒蝉时,他竟开始仔细欣赏每一朵柱子上的血花,甚至一一评比、论排名行赏。
裴松不敢忘记,排名第一的正是他的恩师高敏。平国公一生为了大启社稷鞠躬尽瘁,连死都死得如此慷慨悲歌。
帝王大笑着夸赞,转身的时候看见他那怒目圆睁的尸体,兴奋更上了一层,吩咐着更增添了许多金银财宝。仿佛这是一场普通的宴席表演,而人命就轻飘飘地揭过了。
后来那些血迹都被新的漆面填补,只唯有平国公那一处没有。帝王笑着说要留着以便日日欣赏。
裴松上朝的时候仔仔细细打量过,平心而论,确是很美的血花。那血花一直回荡着主人的最后谏言,那血花一直放射着主人的一腔孤勇,那血花沉默地注视着高台上的人,以不会屈服的姿态。
裴松又回想起今日出门的时候,妻子携着儿女都送到了堂门前。他们知道他要来做什么,他们只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向他行着最庄重的礼。裴松与妻恩爱不疑五十余,她如今已白发苍苍,但仍身姿挺拔、不输傲骨。他看着行礼的她,这些年,夫妻间从未有过如此严肃客气的时候。但裴松读得懂妻嘴角那抹安静的微笑,他们将一切都系在他的身上,他们的心始终在一处。
顾怀榆现在不在东都。
裴松很紧张。这代表着这个疯子现在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刀。其实这把刀鞘自己就能成为一把可以自控的好刀,但刀鞘不愿。或许只有血液……只有血液才能成为为他开刃的礼器。如果这样能挽救这个国家,挽救顾氏的千秋基业,裴松愿意做这个礼器。
他很紧张,但也很兴奋。他想着,跟着疯子久了,自己也不正常了。
开刃、开刃……这两个字像是魔咒一样给了他十足的勇气和决心。对于天下来说,失去了裴家也不要紧。忠臣良将并未死尽,朝中大臣只是沉默。他相信顾怀榆的本事足以能够识别他们,决计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裴松不自觉又想到那朵血花。
高尚者,血流的形状都有力量。
裴松的脑子里疯狂地盘算着未来的时候,帝王已经提着剑停在他面前欣赏他的顺从很久了。但裴松并未发现。
他以为帝王迟迟未动,便想起身再拜。
抬头那一刻,他似乎是看见了帝王那把少年时就随身的剑在闪着寒光。只有一瞬间而已,接下来他听见的就是女子的尖叫和帝王的咒骂,眼前是一片红色的雾,是女子温热的血迷住了他的双眼。
帝王的剑一声一声刺入女子温软的身体里的声音,榻上其他女子竭力抑制的哽咽声,还有帝王刺得费力的喘息,这些声音此刻都被放大传入他的耳朵。
是妻从家里送去宫里的那个小女孩吧,怪生刚才见着有些眼熟。
裴松心里升起一种微漠的悲哀和怜悯。她应当是看见帝王眼里的杀意了,可是这样的挺身而出没有意义。他还是要死的。
那把剑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惊醒了裴松的僵直。帝王满是血污的手有力地把裴松从地上揪起来再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裴松的脸涨得通红,耳膜渐渐发鼓,世界渐渐安静,视野也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唯一能抑制帝王发疯的小王爷此时被他用一份假情报骗回了长安,但他好像还是看见有个修长挺拔的月牙长袍男子大步出现在视野里,微微急躁但并不变调地喊道:“皇兄!”
帝王的手“腾”地松开,裴松苍老的身躯摔在了地上,晕死过去,不再发出动静。
顾怀榆大步走到寝殿之中,一眼便将眼前光景扫了个七八,不动神色地行礼问安。
“阿榆怎么来了?”帝王笑眯眯地将顾怀榆从地上拉了起来,满手血污就沾染上了他那一身浅色长袍。顾怀榆并未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感受到帝王正眯着眼睛观察他,仍然冷静地拿出随身的手帕细细把他的手擦拭干净。而后向帝王提议去议事殿,说是有事相商。
宫内那些专职负责打扫的婢女和内侍也到了,正垂着手安静的等待在大殿外。帝王的贴身内侍谄媚地进殿传达。他似笑非笑地扫过了昏死的裴松和那一滩早已经看不出人型的贵人尸体,勾起顾怀榆的肩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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