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业明会》
腊月廿九,岁末的寒意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刺透棉衣,钻进骨头缝里。天色是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垮那些低矮破旧的楼房屋顶。镇东老棉纺厂家属院里,更是弥漫着一种年关将近特有的、混合了衰败与苟且的气息。红砖楼的外墙早已斑驳不堪,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墙体,像生了烂疮。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舍不得扔又用不上的杂物——破自行车、腌菜坛子、废弃的家具,只留下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剩饭菜味和劣质煤炭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阿彪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对着掌心哈了口气,白雾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缩在三号楼三单元对面的自行车棚阴影里,像一只潜伏在垃圾堆旁的鬣狗,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入口。他身上那件军绿色棉大衣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下巴上胡茬凌乱,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落魄而危险的气息。
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将近两天一夜。
前天下午,他尾随那个神秘女人(现在他知道她叫沈墨,区档案馆工作人员)回到这个小区,亲眼看着她走进三单元。他没有立刻跟进楼,而是在外面等到天黑,确认三楼中间那户亮灯后,才悄悄摸进楼道。老式楼房的楼梯间没有灯,只有每层拐角处一扇小小的、布满油污的窗户透进些微天光。他蹑手蹑脚地上到三楼,中间那户的防盗门紧闭着,是老式的铁栅栏门,里面还有一道木门。门缝里透出灯光,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走动声和流水声。
他不敢久留,记下门牌号(302),又观察了一下楼道环境,便迅速离开了。昨天一整天,他都在小区外围和这栋楼附近转悠,观察沈墨的出入规律。她似乎生活很规律,早上七点半左右出门,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到公交站,坐车去区里。下午五点左右回来,偶尔会去小区门口的菜店买点菜,然后直接回家,很少在外逗留。晚上窗户的灯通常亮到十点以后。
一个独居的、生活简单的机关女职员。
但阿彪本能地觉得,没那么简单。一个普通的档案馆员,为什么会和寺庙的小沙弥定期私下见面,交换东西?而且传递时那种隐秘和谨慎,绝不像普通的书籍或物品往来。还有,上次他偷拍到沈墨拿到牛皮纸文件袋后,在窗边那种悲伤落泪的反应……那文件袋里,到底是什么?
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更重要的是,慧明那边催得越来越急,语气也越来越阴狠,昨天甚至暗示,如果拿不到“硬货”,后续的钱就别想了。阿彪已经把偷拍的、沈墨和净心交换物品的模糊视频发给了慧明,慧明如获至宝,但显然还不满足,他要更劲爆的,能直接“钉死”明澈的东西。
阿彪知道,自己必须进到那间屋子里去看看。光在外面盯梢,永远只能看到皮毛。他需要知道沈墨房间里有什么,那碎花布包裹和牛皮纸文件袋里到底是什么,她和明澈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所以,他决定冒险。
今天早上,他看着沈墨像往常一样,在七点半准时出门,锁好两道门,下楼,离开小区。他耐心地等到八点半,估摸着她已经走远,上班时间楼里人也少了,才从自行车棚阴影里钻出来,像条泥鳅一样溜进了三单元。
楼道里依旧昏暗寂静,只有某户人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婴儿啼哭声。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快速上到三楼。302的房门紧闭,老式铁栅栏门上的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还算结实。里面的木门是普通的暗锁。
阿彪从随身携带的、脏兮兮的工具包里,掏出两根细长的、前端弯曲的铁丝——这是他以前跟一个“老手艺”学的,开这种老式锁,不算太难,但需要耐心和手感。他凑到锁眼前,借着楼道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将铁丝小心地探进去,耳朵贴近门板,仔细听着里面锁簧细微的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道里偶尔有上下楼的脚步声,都让阿彪心脏狂跳,停下动作,像尊雕塑一样贴在门边,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继续。冷汗从他的额头、后背渗出,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他的手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发抖,试了好几次,锁簧只是咔哒响动,却始终弹不开。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想办法时,“咔”一声轻响,锁舌终于弹开了。
阿彪心中狂喜,轻轻拉开铁栅栏门,栅栏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稳住心神,又用同样的方法,去对付里面的木门暗锁。这个锁更简单些,几分钟后,也“咔哒”一声打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木门。
一股淡淡的、混合了纸张、旧木头、以及女性居住空间特有的、干净而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彪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关死,留了一道缝隙,以便随时逃跑。他背靠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眼睛迅速适应着室内的昏暗光线,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空间。
这是一间典型的老式单位宿舍,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简洁到近乎刻板。客厅很小,只放了一张老式的单人布艺沙发,一个玻璃茶几,一个不大的电视柜,上面摆着一台小尺寸的老款电视机。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画或照片。地面是老旧的水磨石,擦得发亮。空气里一尘不染,但那种整洁,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标本般的冷清。
阿彪的目光,首先落在茶几上。那里放着一个浅褐色的咖啡店纸袋,正是昨天沈墨提回来的那个。纸袋旁边,散落着几张A4打印纸。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起那几张纸。纸张很普通,是办公室常见的复印纸。但上面的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是档案材料的复印件。
字迹有些模糊,是那种老式针式打印机打出来的效果,带着明显的竖状条纹。抬头是“东州市东城区城市建设局”的红头文件格式,标题是《关于青林寺区域部分建筑产权归属问题的调查说明(内部)》。日期是十多年前。
阿彪飞快地浏览着内容。文件大意是说,根据历史资料和地籍档案核查,青林寺现有土地及建筑中,有约五亩土地(位于寺院东北角,靠近后山)及地上附属建筑(几间僧寮和一个小库房),其产权归属存在“历史遗留问题”,原属解放前一户林姓乡绅所有,土改时被错误登记为“寺庙公产”,后一直由青林寺使用管理。文件建议“进一步厘清产权,妥善处理”。
文件末尾,有手写的批示:“情况复杂,暂缓处理,维持现状。注意保密。” 批示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大写的字母“L”。
阿彪的心脏跳得更快了。青林寺的产权有问题?还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份内部调查说明,怎么会在这个区档案馆的女职员手里?她和净心交换的牛皮纸文件袋里,装的就是这个?明澈知道这件事吗?他千方百计和这个沈墨接触,是为了这个?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阿彪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可能隐藏着巨大秘密和利益的漩涡边缘。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这几页纸按照原样放回茶几上,然后开始快速而仔细地搜查整个房间。
卧室同样简洁得近乎苛刻。一张单人床,铺着素色的格子床单,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一个老式的三门衣柜,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书桌上除了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大多是档案管理、地方志类的专业书籍),再无他物。阿彪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些文具、笔记本、备用钥匙等杂物,没有任何私人信件、照片或能显示沈墨社交关系的东西。
这个女人的生活,简单透明得像一张白纸,也封闭得像一座坟墓。
阿彪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上。抽屉是老式的暗锁,比门锁复杂一些。他试了试手里的铁丝,感觉不太对。他环顾四周,在客厅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小串备用钥匙。他一把一把地试,试到第三把,轻轻一扭,“咔嗒”,锁开了。
阿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机密文件或大量现金。只有一个深蓝色的、厚实的硬壳文件夹,静静地躺在抽屉中央。
他拿起文件夹,很沉。打开。
里面是分门别类、用彩色标签页仔细区分好的各种档案复印件、摘录笔记、手绘的关系图谱,以及一些老照片的翻拍件。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一个核心:青林寺。
阿彪快速地翻看着,越看越是心惊。
有关于青林寺解放前土地契约的影印件,上面有模糊的签名和印章,产权人姓“林”。
有解放初期土改时,关于那片“争议”土地和建筑的原始登记卡片复印件,上面确实被归入了“寺庙公产”。
有七八十年代,区里几次讨论“落实宗教房产政策”时的会议纪要片段,其中提到青林寺的“部分产权争议”,决定“暂维持现状”。
有九十年代末,青林寺申请扩建部分建筑的报批材料,里面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五亩争议土地,将其一并纳入寺院范围申报。
还有近几年来,一些零散的、关于那片土地周边区域开发规划的内部讨论意见,似乎有人曾提议“厘清产权,合理利用”,但都被“情况复杂,暂缓”为由搁置。
而在这些官方文件材料的间隙,沈墨用清秀而冷静的笔迹,做了大量的批注、连线和分析。
“林氏后人疑似移居海外,八十年代末曾有书信询问,后无音讯。”
“寺方(历代住持)对此是否知情?存疑。”
“现任监院明澈,接手后是否察觉?关注其近期动向(与法院、媒体接触频繁)。”
“与‘永盛建材’(刘永盛,慧明表亲)早期合作,是否与争议地块上的修缮有关?需查证。”
“档案封存级别:内部。调阅记录:近五年仅三人次(包括本人)。L批示疑似时任副局长□□(已退休)。”
最后,在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手绘的、极其简略的关系图。中心是“青林寺(产权争议)”,延伸出几条线,分别指向“林氏后人(?)”、“寺方(明澈/慧明/历任)”、“区相关部门(□□/L批示)”、“关联方(永盛建材)”。在“明澈”这个名字旁边,沈墨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旁边标注:“目标明确,手段果决,是否已知情?目的为何?”
而在关系图最下方,有一行用更小的字写下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备注:
“父亲临终嘱托:真相不应被掩埋,公义不应被遗忘。然力量微薄,步步惊心。净心小师父纯善,可借力传递信息,然需谨慎,勿使其卷入过深。明澈师父……或许,是揭开盖子的那把钥匙?亦或是……新的盖子?”
看到这里,阿彪彻底明白了。
这个叫沈墨的女人,根本不是明澈的什么“情人”或“同谋”。她是一个在偷偷调查青林寺历史产权问题的档案馆员!而且,似乎是出于某种私人原因(“父亲临终嘱托”),在暗中收集证据,试图“揭开盖子”。她和净心接触,是为了传递这些调查材料和信息,可能是在观察明澈的反应,或者……是在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向明澈“示警”或“提供线索”?
而明澈知道吗?从沈墨的笔记看,她不确定。但明澈最近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扳倒慧明、起诉慈航会、推行新规、接触媒体和法律人士——是否与他可能察觉到的“产权隐患”有关?他是在未雨绸缪,巩固寺院地位,防范未来可能因产权问题引发的危机?
如果真是这样……那明澈的心思和城府,就太深了!他所有的行动,可能都不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权力和声誉,更是为了应对那个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随时可能引爆的“雷”!
阿彪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卷入了寺院内部的权利争斗,最多是些经济问题和男女关系的丑闻。没想到,下面竟然牵扯到历史产权、可能涉及巨大土地利益、甚至更复杂背景的漩涡!
这潭水,太深了!深到他这个小镇地痞,根本把握不住!
他原本打算,找到些明澈和沈墨“私通”或“利益输送”的证据,交给慧明,拿钱走人。但现在,他手里这些东西,分量完全不同了!这不再是简单的丑闻材料,而是可能引发一场地震的“机密”!
怎么办?
把这些东西交给慧明?慧明那个疯子,拿到这种能把明澈乃至整个青林寺拖下水的“炸弹”,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肯定不惜鱼死网破!到时候,事情闹大,追查起来,自己这个入室盗窃、窥探机密的小角色,能有好下场?
不交?慧明那边怎么交代?那家伙现在就是条疯狗,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说不定会反咬自己一口。而且,自己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能轻易脱身吗?
阿彪握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手心里全是冷汗,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第一次对自己接下慧明这单“生意”,感到了深深的后悔和恐惧。
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也仿佛预示着,一场由他手中这份档案点燃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阿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迅速将文件夹按照原样放回抽屉,锁好。又将茶几上那几页档案复印件摆回原位。然后,他像进来时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楼道里的动静,确认无人后,轻轻拉开门,闪身出去,又将两道门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他不敢停留,低着头,快步下楼,冲出单元门,像逃命一样,冲出了老棉纺厂家属院,混入外面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中。
寒风扑面,带着雪前特有的湿冷腥气。
阿彪茫然地走在街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鬼地方,不能待了!慧明那边,也不能再沾了!得走!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往哪走?他所有的“家当”和关系,都在这镇上。而且,慧明会放过他吗?那个已经知道部分“秘密”的沈墨,如果发现有人进过她的房间,会不会报警?
还有……手里这份“秘密”,真的就这么算了?这可是能换大钱的“宝贝”啊!就这么烂在肚子里?
贪婪和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纠缠着他的心。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镇西“老陈茶馆”附近。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想起慧明那双疯狂而阴鸷的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能去!至少现在不能去!
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快步走去。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想,想想怎么处理手里这个烫手的山芋,想想怎么从这趟浑水里,尽量干净地脱身,甚至……捞到最后一笔好处。
雪,终于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细小的、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迅速融化,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和更深的寒意。
同一时刻,青林寺,藏经阁。
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东面高窗透进些微天光,照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经卷和书架投下的长长阴影上,更显得此处空旷寂寥,时光仿佛在此凝滞。空气里是熟悉的、陈年纸张和木头霉变的味道,沉甸甸的,压在心口。
明澈站在一个靠墙的书架前,手里拿着的,不是经书,而是净心刚刚从山下带回来的、那个浅蓝色碎花布包裹。包裹不大,入手有些分量,里面是硬壳书本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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