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之波》
周濂退休半年来,“双肩挑”的戈大垣不堪重负。经过反复陈情,上面终于同意启动楚江大学校长的遴选工作。
楚江大学这口常年“沸腾”的大锅里,新的气泡又开始密集地翻涌起来,就连普通教职工都能嗅出空气中弥漫的躁动与算计。人人仿佛都成了“义务组织部长”,传播的全都是与新校长人选的消息。有人在打印室“偶遇”,借火点烟时漏出半句“江副校长有戏”;有人在食堂角落用筷子蘸着汤汁写个“孟”字后又笑着抹去;有人在树荫下声音忽高忽低地谈论着秦冰纶的风头……。此刻的楚江大学,好像一个兜售秘闻的夜市,各种捕风捉影甚嚣尘上。
普通人尚且如此,三位当局者更是摩拳擦掌。主角之一的江川,无论是年龄、资历以及温尔文雅的学者形象,让人觉得更适合校长职位。江川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当年和周濂竞争时,就是因为轻信自己的实力,最后被周濂“弯道超车”截了胡。现在,同样的问题再次摆在他的面前,一位新的对手——副校长孟超,对校长职位正在虎视眈眈、势在必得。为此,在夫人方琳的襄助下,江川加快了对孟超各种举报投诉的步伐。
孟超当然也没有闲着。虽然知道江川是自己最大的对手,但他从来没有失去过对自己的信心:相差六岁的年龄优势和新校园建设的业绩口碑。这样的信心,让孟超对自己阵营中江、秦二人已是博士生导师的提醒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学校的发展不是看谁的学问好、谁的资历高,而是需要敢担当、有魄力的人来担纲大任。从这个层面来讲,不要说是优柔寡断的江川,即便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秦冰纶,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尽管如此,孟超也不敢掉以轻心,在继续在校内的中层干部中“织网”的同时,想尽办法从外面寻找靠山。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刘芳告诉他刚刚结识了一位“能够随意出入组织部部长办公室”的“人物”,这让孟超喜出望外,在许诺了几个新校园收尾工程后,让刘芳迅速安排和这个名叫苏秉章的人见面。
刘芳那边很快传来了消息。带着从汪清早那里化缘来的二十万元,两人在刘芳刻意安排的一家郊区外的会所中接上了头。
苏秉章个头不高,浑身却自带着一种让人仰望的气场。他走进包厢时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某种看不见的尺度,目光既不左右顾盼,也不落在任何人身上,仿佛眼前的孟超和刘芳只是两件会呼吸的家具。他径直走向主座,那位置仿佛天生就是他的。孟超早已起身,双手热情地伸过去,苏秉章却只是让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对方的手掌,眼皮依旧耷拉着,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坐吧。”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淡漠。
孟超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得讪讪收回,半个屁股小心地挨着椅边坐下,腰背不自觉地挺直,像个等待训话的学生。
苏秉章终于抬了抬眼皮。那不是普通的看,而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慢条斯理的审视。他的眼珠似乎蒙着一层薄雾,让你觉得他在看你,又好像穿透你在看别处;眼神扫过时,带着一种评估物件价值的冷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仿佛见惯了孟超这般急切又敬畏的面孔。他不主动开口,任由沉默在茶香里发酵,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孟超紧绷的心弦上。
当他终于开口,语速总是慢半拍,字与字之间拖着一点慵懒的腔调,仿佛说的每件事都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偶尔,他会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像君王巡视疆土般自然,无声地划清了地位尊卑的界线。那份刻意为之的松弛感,与他周身散发的、不容靠近的疏离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气度”——那不是真正的优雅,而是一种善于运用自身分量来制造压迫感的娴熟伎俩。他不必高声,不必疾言,只需用沉默、用眼神、用那慢吞吞的节奏,便将自己稳稳置于云雾环绕的高处,让仰视者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好在有刘芳在二人之间穿针引线,话题最终引到了孟超希望的轨道上来。
“苏总最近去组织部走动多吧?”借着斟茶,刘芳和苏秉章的目光无声交流了片刻。
“还行,”苏秉章半眯着眼,语气随意得像谈论天气:“前天去汉生部长办公室聊了会儿天。嗨,都是些升升降降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已。”
“汉生?”孟超的心剧烈震荡起来:这不是如雷贯耳的梅汉生部长吗?看看苏秉章如此随意提及,可见他们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似乎看出了孟超心中的疑虑,苏秉章又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芳聊起自己在北京风云激荡的时光,不是掏出手机,从里面快速调出一两张自己在“人民大会堂”、“钓鱼台”的照片。孟超趁机偷偷扫视,孟超心中的疑虑瞬间打消大半。
为了博得苏秉章的好感,孟超特意将两瓶30年茅台摆在显眼的位置。没想到苏秉章却有些故作不满地瞥了刘芳一眼。刘芳心领神会:“嗨,都怪我,苏总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呀?今天,还是按惯例,喝苏总自带的‘粮食酒’。”说罢,从苏秉章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大好矿泉水瓶来。
孟超有些失望,手中的茅台酒瓶不知如何安放。刘芳伸手抢过,和另一瓶一起塞进到苏秉章的帆布包中:“苏总应酬多,带回去吧。这也算孟校长一点心意。”
苏秉章眼皮一耷拉冷笑了句“都是些身外之物”,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在孟超身上游走了一圈后问道:“孟校长60年生人吧?”
孟超连忙点头,轻轻应道:“62年的。”
苏秉章将眼光移开,沉吟了片刻后说道:“48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得抓点紧。”
孟超点头如捣蒜,刘芳也趁机为孟超助威。
苏秉章眯眼睨了刘芳一眼:“看来你倒挺关心孟校长。对了,你不是说他们楚江大学还欠着你的工程款呢嘛?”
孟超会意,当即表态一个月内会结清欠款的。刘芳喜笑颜开:“你看嘛,孟校这么给力,苏总也关心关心他呗。”
苏秉章捕捉到孟超太阳穴的跳动,淡淡说道:“升职可不比你做工程简单。唉,汉生也难呐,现在粥少僧多,就他们楚江大学这个校长位子,现在六七个人盯着呢。”
苏秉章轻飘飘的一句“六七个人盯着”,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孟超的耳膜,又顺着血液直刺心脏。他手中的筷子“嗒”的一声滑落在骨碟边缘,一股寒气先从尾椎骨窜起,方才酒精熏蒸和苏秉章那些“高层掌故”而升腾起的些微燥热与希冀,此刻只剩下湿漉漉、沉甸甸的冰凉。“六七个人……”的数字在他脑中嗡嗡回响,不断放大。除了明面上的江川、秦冰纶,还有谁?是校内潜藏的角色?还是外面空降的人物?一时间,想象中面目模糊却威胁十足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得更加厉害。抬眼偷看了一下苏秉章,人家依然半眯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情急之下,孟超也顾不得体面,起身将装有十万元的皮包假手刘芳放在了苏秉章的脚下。
苏秉章几乎看都不看一眼,端起酒杯,略微提高了嗓门:“来吧,总不能让酒杯空着呀。”
刘芳给孟超飞了个媚眼:“孟校长赶紧的,给‘关键先生’敬酒呀。”
孟超慌乱地端起杯子抵着苏秉章的杯脚碰了碰后一饮而尽。苏秉章象征性地舔了舔杯沿笑道:“我算什么‘关键先生’?不过认识几个人罢了。孟校长呢也别着急,该你的迟早都是你的嘛。”
虽未明确承诺,但释放的满是希望。孟超忙不迭又连敬了三杯。
最近各路“角儿”的表演,戈大垣尽收眼底。坐在办公室里,指尖的烟灰簌簌跌落,他的胸口莫名的有些发紧。眼下,他最担心的事现在班子里的几位副职做出过火的行为,影响的不只是校长归属,弄不好会殃及自己回到省厅的运筹。
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就摆满了厚厚一摞的举报信。江川、孟超、秦冰纶无一幸免,都在被举报的名单中。戈大垣皱着眉头,狠狠摁灭烟头。为了防止局面失控波及学校和自己,他不得不挨个“谈心”进行敲打。首当其冲的便是行事高调的孟超。
闲扯了几句因资金困难尚未提上日程的三期工程后,戈大垣的话锋陡地转转到孟超对江川的看法上来。
孟超心里一沉:这难道是要为江川站台?他决定不再示弱,故意用试探说出了江川夫妇的传闻上。
戈大垣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与举报信上的内容倒是有些吻合。他抽出一支烟抛给孟超,孟超手一抖,烟掉在地上,赶紧狼狈捡起。戈大垣在鼻子上嗅了嗅手中的烟,声音低沉厚重,再次讲起了自己的那一套“补台拆台”理论:“老话说,相互补台,好戏连台;相互拆台,一起垮台。越是关键时候,越要讲大局、讲团结的嘛。你说对不对?”
孟超如芒在背。看见敲山震虎起了作用,戈大垣缓缓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几位都优秀嘛,我当然希望大家都心想事成。孟校长年轻,可以姿态放低些,主动去和江校长他们谈谈心嘛。”
戈大垣的话不能不听。犹豫了两天,孟超敲开了江川办公室的门。
烟是两人之间最好的粘合剂。两杆烟枪吞云吐雾了一番后,开始心照不宣将话题转到了经济问题和哲学问题之上。
江川忽然叹了口气感慨起来:“孟校,你我这样的烟民应该得到奖章的嘛。税交得多,死得可能还早,这不等于给别人省下养老金了?”
孟超愣了片刻,连忙附和道:“是啊,人生苦短,名利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江川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不怕孟校见笑,我现在一有空就在家里参禅,很多东西都四大皆空啦。”
孟超心中嗤笑,嘴上却急切共鸣:“江校说得对。学校里总有一帮小人造谣我俩不和,全他妈的胡扯。大学是清净安宁的象牙塔,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杀戮场。”
江川仿佛遇到知己:“老弟把话说到这份上,老哥也给你交个底。我这身体,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糖尿病高血压胃溃疡,每天抱着药罐子过日子。我早跟戈书记提过退二线保待遇的请求。唉,上面政策不允许啊。”说到这里,用力干咳几声说道:“老弟可以去问问戈书记,我在他那儿是极力推荐你来做校长的,你年轻有魄力,对发展是有利的嘛。”
“肺腑之言”让孟超感动得眼圈微红。到底年轻,他有些失态起身握住江川双手,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
初夏时节,暑气还未真正醒来,雨水润过的风像一匹凉滑的绸掠过肌肤,让人很是惬意。刚刚上班,就在人们还在办公室里各自做着上班前的准备工作的时候,忽然接到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半个小时后到学术报告厅参加中层干部会议。
近两百名副处级以上干部涓流般汇入报告厅坐定后,主席台上的丝绒幕布掀开,戈大垣陪着一位身着黑色行政夹克的中年男子步履稳重地走了出来。有几位老资历的处长认出,中年男子是组织部的原副部长。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咬起了耳朵。戈大垣轻扣了几下话筒,示意会场保持肃静,并恭请原副部长讲话。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台下的听众,清了一下嗓子后,开始照章宣读了起来。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加上带些江浙一带的口音,通篇念完,人们似乎只听清了“任命张茅同志为楚江大学校长”这一句话。
会场沉浸在一片错愕声中。当体态臃肿的张茅被请上主席台作表态发言时,人们才恍然惊觉:自己的耳朵并没有什么毛病,而是现实给大家开了一个玩笑。场下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全都聚焦在台上这位即将年满五十七岁、平日总是自嘲“只想回家带孙子”的“老好人”身上。怎么可能?这个大大的问号在每个人心头炸开,又很快被原副部长手中的红头文件压制。
张茅一改往日温言细语、慢条斯理的话风,发言简练干脆、掷地有声:坚决服从决定,坚决履职尽责,坚决民主治校。就连台上的戈大垣,眼里也露出一丝诧异的光来。
张茅发言的同时,戈大垣有意扫视了一眼前排就座的校领导们:江川僵在椅中,宛如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只有脸颊肌肉偶尔无法控制地抽搐几下。孟超脸如死灰,右手无力地撑在桌面上,眼神空洞散漫地望向主席台。秦冰纶下意识地将额前并不存在的发梢掠向耳后,低头无意识地快速翻动手中的笔记本。只有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的汤中臣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浅笑……。
宣布散会时,孟超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来离开会场的人。回到办公室,他“咣当”一声将门反锁,像一滩泥般瘫在沙发床上,目光停留在天花板夹角处的蛛网上。他曾无数次设想过最后的结果:自己登顶、江川上位、秦冰纶逆袭、甚至外来户空降……,唯独没有将“张茅”这个名字纳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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