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扶苍》
漱玉雅室之内,熏风裹着竹息,拂不动案头那叠沉甸甸的故纸残稿。
柳筠儿最后一句恳切之语犹在室中回荡,似孤弦铮鸣后空留的余响,直直撞入王曜心底。
她眼中那份欲挽文脉于将崩的灼热与苦涩,她掌下谱卷里吴令公点点朱墨勾描的心血。
那字里行间倾泻的对百年声律的执念,竟与他一路行来所见泥泞冻骨、官道朱门白骨交织的景象重影,同样是一种无声却惊心的悲怆。
空气凝滞得如同冬日冻泉。
柳筠儿朱唇微启,那舌尖蓄满更婉转更深沉的说辞,欲待破茧而出,将这份沉甸甸的“雅债”更加不容推拒地安放于王曜肩上。
她相信,如此大义当前,只要言辞再恳切七分,将这太学生逼入“存亡继绝”的道义墙角,此事便成了七分。
未曾料,她下一个字尚未吐出唇齿,王曜身形忽地微动。
他竟向着她和吕绍,深深地长揖下去。
青布直裰的背脊弯出一个沉重而端正的弧度,衣袖带起微弱的风,搅动了凝滞的暖香。
再直起身时,那张清瘦面庞上浮起一丝坦然的苦笑,似砚中浓墨滴入清水,倏忽化开,坦荡得令人猝不及防。
“柳行首苦心,吕兄盛情.....”
王曜声音清朗,带着谦逊的无奈。
“曜感铭五内,不敢推诿。然乐律宫商之精微,实乃天籁之玄机,非我所能轻窥堂奥。王曜实不敢妄执刀笔,玷污宝卷。”
他话语一转,目光扫过案上那摊开的、布满蝇头小楷与朱批的乐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那是书蠹对纸墨本能的爱重与敬畏,更深埋着身处此境洞悉一切后的清醒取舍。
“然行首若另有需抄录经史子集之请,或**字临帖之托,乃至教授片文、清谈棋枰、品评书画之雅事,曜虽驽钝,笔砚之技尚能自持。伏案书案,不敢言润色,但求不失原貌,工整誊录,亦或稍解行首案牍之劳,一酬高谊,二……二全糊口之需。未知行首意下如何?”
话语落地,室中陷入一瞬奇异的寂静。
吕绍圆脸上本凝固着的紧张倏然化开,继而迅速堆起一团难以置信的欣喜,仿佛亲眼看见一块冥顽的青石豁然洞开。
他偷眼觑向柳筠儿。
柳筠儿亦是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震。
她万般机巧的腹稿尽数噎在喉间,那双秋水明眸霎时蒙上一层错愕的烟云。
目光如针,密密地扎在王曜脸上,试图穿透那平静面容下的深潭。
她原以为此子即便松口,也需再费一番九曲回肠的周折,甚至可能带着清高文士被逼无奈的**来接下此事。
不曾想,他竟如此坦然承认了囊中窘迫,更以一种近乎磊落的方式,划清了那一道不可逾越的分野——精研声律,非我所能,但提笔效劳,自食其力,我甘之如饴。
这少年……竟通透至此!
既不纠缠于行当的雅俗之辨,亦不屑假惺惺地推拒生计所需,反将自家窘迫与营生之求道得如此落落大方。
这非但出乎意料,更让她心底那点预设的“权谋”落得有些尴尬。
“好啊!”
吕绍已率先拊掌大笑,打破了僵局。
他一扫方才的忐忑,大步上前,胖手几乎又要拍上王曜的肩,却在半途生生顿住,只搓着手掌,眉飞色舞。
“子卿真是好兄弟!真乃解人也!筠儿,如何?我就说子卿兄绝非凡俗酸儒!该担当处敢肩山岳,该务实处俯仰自得!这抄抄写写的事,岂非牛刀小试?再合适不过了!”
柳筠儿眼底的错愕旋即化开,如冰雪遇暖,漾起一泓真切的温煦笑意。
她并未去看吕绍,目光只是微微落在王曜身上,那份经年风尘磨砺出的洞察在她眉间流转。
她轻轻颔首,指尖拂过案上那份摊开的、犹带虫蛀痕迹的《汉乐府旧谱残章》边缘,动作间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
“公子胸襟磊落,慧眼通明,倒显得筠儿先前言辞,尚落了机巧俗套。”
她莞尔一笑,艳光退去,显出一种难得的坦荡之气。
“公子所言甚是。勘校宫商,非一日通才可任;然挥毫誊录,诲人不倦却正需公子这般心正字端之人。至于棋画清谈,更是雅室添彩的幸事,筠儿求之不得。”
她的视线在王曜那洗得发白的袖口与置于脚边的简陋书箧上停驻片刻,随即转向侍立门侧的俊秀小厮:
“春池,你速去账房,叫春五封两贯(每贯一千钱)新开炉的‘五铢钱’。”
小厮应声如风般消失。
片刻功夫,他捧着一个朱漆螺钿葵瓣木匣回来,小心翼翼开启。
匣中碎银锞子与成串的青黄新钱辉映,尤显醒目的是两卷以粗韧青纸裹束的铜钱串,串绳紧扎,每串千文新铸“五铢”钱沉甸甸坠手,估摸着也有五六斤重。
柳筠儿并未将钱直接递予王曜,反而取过书案一方净色素绢,将那沉甸甸的“五铢”两贯包妥,又仔细封裹了一层防磨的桑皮纸,才轻轻推至案沿,指尖在那绢包上微微一点:
“此非酬金,权作定金,聊解公子近忧。京师居大不易,此绢中两贯,聊供一月之需。稍后公子若抄录有所得,另有寸心奉上。”
她目光清澈,不含怜悯,只余诚敬。
“今日得遇君子,是此稿之幸。公子何时得空,即可着人来取需抄录之文卷。”
这两贯沉甸甸的新钱,分量远超寻常抄书所得一月之酬!王曜看着那素绢包裹,本能地上前半步,拱手欲辞:
“行首高义!然曜寸功未立,安敢受此厚馈?此……”
“哎呀呀,我的子卿兄弟!”
他推让之意未出,吕绍已一步跨上,胖乎乎的手掌精准地覆在绢包上,不容置疑地将其塞入王曜袖中。
“大丈夫不拘此等琐碎!筠儿一片体恤之心,你若不领,岂不寒了她这识才重义的颜面?日后抄得好字,多用心些便是!”
他语速快如连珠,力道却带着世家公子不容置喙的坚决。
那绢包入手粗粝微凉,带着桑皮纸特有的草木气息,重得坠腕。
王曜袖中握着这意外之财,胸中五味杂陈。
他目光从袖口滑至柳筠儿坦然明净的脸庞,又掠过吕绍笑容可掬的圆脸,最终化作唇边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深深一揖:
“如此……多谢行首体恤,多谢永业兄周全。厚意王曜领受了,定当竭力,不负所托。”
吕绍见事谐,大感畅快,胖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在放光:
“正该如此!走走,子卿,此间书卷无数,且随我去翻寻一二,瞧瞧可有顺眼的孤本残页?今日说什么也要小酌两杯!春池,去摆弄一桌上好席面!再沽两坛……”
他兴头正炽,话未说完,王曜却已轻轻摇头,袍袖下微带分量的一揖再次拦住了他。
“永业兄盛情,曜心领了。”
王曜脸上那丝苦笑未消,却多了三分沉静。
“我午后尚有课业,不敢荒废。且曜初领厚酬,尚未报于案头丝毫,此刻觥筹,于心实有难安。抄录所需,待他日得暇,曜自来府上拜领,不敢劳行首遣送。”
他言罢,提起身后书箧置于肩上,动作流畅,再行一礼:
“二位留步,王曜告辞。”
吕绍一时语塞,意兴被打断,圆脸上满是错愕与遗憾。
柳筠儿眸中却闪过更深的一丝了然。她并不强留,只浅浅一笑,端雅还礼:
“公子志在圣贤,筠儿不敢虚词相强。静候佳音。”
王曜不再多言,青衫微动,转身下阶。
步伐穿过铺陈奢靡的回廊,足下软毯无声,将他单薄却始终挺拔的背影悄然送出朱门之外,没入笔砚巷尽头喧腾的人间烟火里,未曾有丝毫留恋的回顾。
而在街角远处隐约可见高翘的檐角风铃,一栋素朴小屋静静悬着褪色的“龟兹春”酒招,在满眼朱楼画阁的包围中,显得孤清且遥远。
......
太学丙字乙号学舍。
日影已西倾,将长长的、斜斜的昏黄光束从高窗棂子外泼进来。
室内仅余一盏豆灯,火苗在灯油里轻轻跳跃,发出细微的“剥啄”声,在寂静的房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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