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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扶苍》

第4章 龟兹炉火暖


长安南郊的寒气,在龟兹春酒肆厚实的土墙和摇曳的炉火前,显得分外张狂。
风像无数细小冰冷的爪子,在门窗缝隙间反复抓挠,发出呜咽般的锐响。
炉膛里,干燥的劈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舐着边缘,驱散着浓稠的夜色,也将暖融的光晕涂抹在略显空寂的堂屋内。
距离王曜倒卧阶前、被帕沙父女拖拽回这间塞外风格的小店,已有两天余。
这期间,那场汹涌的高热是索命的无常,几度濒临阴阳交割的边缘。
帕沙深陷的眼窝和阿伊莎倦怠却依然明亮眸底的血丝,是这场无声鏖战留下的印记。
第三日清晨。
风势似乎稍敛了些,只有稀疏的霜粒叩击窗纸的轻响。炉火依旧旺盛,孜孜不倦地散放着暖意。
屋内弥漫着烤焦麦饼独特的焦香、浓郁马奶酒浆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药草的微苦气息。
厚重的羊毛皮褥下,王曜的眉峰倏然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冰封河面下艰难涌动的暗流。
紧接着,他紧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要挣脱什么沉重黏腻的桎梏。喉结艰难地滑动,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干燥沙哑的呻吟。
这细微的声响,在刚刚恢复静谧的酒肆里,却清晰得像投石入水。
一直守在灶膛边,用脚尖轻轻碰拨着薪火的阿伊莎猛地抬头,像一只警觉的沙狐。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伏在案几上假寐的父亲帕沙,见他也因这声响立刻坐直了身子,眼中残存的睡意顷刻被全神贯注的锐利取代。
父女二人无声对视,无需言语,默契地放轻脚步,靠近那张充当临时病榻的木案。
王曜的呻吟渐渐有了些实感,变得破碎而断续。他想转动一下脖颈,却被剧烈的酸麻和针扎般的刺痛扼住。
眼前是一片昏沉,唯有额角几处伤口传来迟钝的痛楚和周身骨骼欲裂的沉重感,提醒着他这副躯壳的存在。
“水……”
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聚拢。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条漫长的、布满荆棘的暗河中漂浮了无尽岁月,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干燥的河岸。
他模糊地呓语着,嘴唇翕动,裂开的唇瓣上传来咸腥的铁锈味。
一只略显粗糙、却带着年轻女子特有温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了他的后颈。力道轻柔,生怕触及他任何可能存在的痛处。
随即,带着湿意的清凉感,缓慢而持续地浸润着他干涸得几乎要粘连在一起的唇舌。
不是冷水,是温的。那恰到好处的温和液体滑过咽喉,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如同枯竭的田地终于迎来了迟来的甘霖。
王曜贪婪地汲取着,本能地想要吞咽更多。
“慢些,慢些……”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低低响起,带着一种异域腔调的官话,清脆中夹杂着一种未曾听过的柔软。
“呛着就遭罪了。”
他强忍着不适,努力凝聚目力,适应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少女的脸。
皮肤是不同于中原女子细腻苍白的蜜色,在跳动的炉火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眼睛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像两汪映着塞外烈日的清潭,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种鲜活的好奇。
几股精心编结的乌黑发辫垂落在肩头,发梢用彩绳系着闪烁的小琉璃珠。
这迥异于汉家女子的明媚鲜活,如同一道陌生的光,刺破了王曜脑中残留的混沌迷雾。
“这……是何处……”
他艰难地吐字,嗓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阿伊莎还未及回答,一个沉稳浑厚、同样带着明显西域口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历经风霜的凝重:
“龟兹春酒肆,小郎君。你昏倒在我家门口,冻僵了,也饿坏了。可还记得?”
王曜的记忆,如同倒流的潮水,汹涌回卷:那冰冷刺骨的官道,无边的饥寒与疲惫,道旁蜷缩的流民,绝望中微弱的食物气息,然后便是脚下骤然踏空、坠入无边黑暗……他记起了身负的使命,记起了那张滚落尘埃的朱红文书。
“太学……”他心中猛地一紧,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一只厚实有力的大手稳稳按住肩头。
力道不大,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沉稳。
“莫急!你身子骨刚脱了凶险,魂儿还没稳当呢!”帕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太学?你是长安太学新进的学子?”
王曜抬眼望去,看到一位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
面容方正,刻着风霜磨砺的痕迹,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窝透出商旅生涯累积的精明,却也隐隐流露着此刻的关切。
这应该就是少女的父亲了。他微喘着,虚弱地点头:
“在下……王曜……奉天王诏令,自弘农……入长安……入太学就读……”
他努力支撑着说话,目光扫过四周,看到了散放在一旁案角、被他身体护住免于彻底毁坏的简牍书卷。
目光急切搜寻,终于落在那份同样被仔细拭去边缘泥污、卷好放在书册最顶端的绢帛文书上。那道刺目的朱红印记还在!
他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如释重负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才又睁开,望向眼前这对异域父女,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深深的后怕:
“多……多谢二位恩人!救命……大恩,王曜……粉身难报!”
他挣扎着,试图以言语无法承载的重量来表达这份恩情。
帕沙粗糙的大手轻轻摆了摆,神色淡然:
“小郎君不必挂怀。龟兹人行走沙漠和戈壁,遇到倒毙的旅人,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尽力帮他入土,更别说还有一口气的。这是长生天注定的缘分,也是过路商家的本分。当务之急,是静养,把耗损的精气神养回来。”
阿伊莎已将一碗温热的、泛着浓郁奶香的热浆端到跟前,轻轻吹了吹气:
“喏,趁热喝点。阿达(父亲)熬的马奶酒,掺了新磨的黍米粥,最能养人。比你们汉人的汤药还管用呢!”
她语速轻快,言语间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和骄傲,试图冲淡这凝重感激的氛围。
王曜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啜饮了一口。浓郁的奶味混合着谷物的清香,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自脾胃缓缓散开,四肢百骸似乎都得了慰藉。
陌生的味道,却在眼下如此受用。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这乱世烽烟边隙,一方难得的、飘散着异域香气的短暂安宁。
王曜体魄本就未长成,又遭此一番冻饿交加、风寒深入脏腑的折腾,若非帕沙及时准确的救治和阿伊莎不分昼夜的照拂,恐已命陨于那寒夜石阶。
初时数日,他虚弱得连下地方木案都需阿伊莎扶持,只能在木案上动弹,嗅着酒肆里烟火气与药草混杂的气息,听着窗外风声呼啸、炉火噼啪,还有帕沙在酒桶间沉稳走动、阿伊莎招呼零星过路客商的轻快嗓音。
这“龟兹春”酒肆实是极小的营生。厅堂仅能容下三四张矮几,后堂便是狭窄得仅能转身的储藏。
白日里偶有几拨行脚商人或戍卫城郊的兵丁前来歇脚,打一碗最劣的酒浆解乏取暖。王曜侧卧一隅,静默观瞧着。
帕沙少言寡语,目光锐利如鹰隼,话不多却分量十足,应对着形形**的人物,眼神深处透着不易察觉的警觉。
阿伊莎则如穿花蝴蝶般穿梭其间,明快的笑容应对,带着龟兹口音的官话清脆爽利,那身火红的窄袖胡服便是这沉闷小店最鲜活的一道光彩。
有时有粗鄙汉子欲行轻慢,也总能被她伶俐而不失泼辣的言语巧妙化解,末了回眸瞥一眼静卧的王曜,眼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
待体力稍稍恢复,王曜便觉如此叨扰甚是不妥。
他挣扎着坐起,披上那件洗净烤干、破口也被缝补过的青衫,对着刚刚招呼完客人、面颊犹带红晕的阿伊莎拱手,声音虽仍虚弱,却已清晰:
“阿伊莎姑娘,王曜……深感二位于我,恩同再造。然学业不敢荒废,前番险死,实乃意外。今下已稍觉转圜,不敢再烦劳二位,欲……往太学报到而去。”
阿伊莎正收拾着粗陶酒碗,闻言动作猛地一顿。
她秀气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眸中那份明快笑意像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化为惊愕与……一丝莫名的焦躁。
她几步冲到王曜面前,蜜色小脸几乎凑到王曜苍白的面容前,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疯啦?外面刮的是什么风你知道吗?刀子一样!你这副刚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身子骨,现在出去走不过三里地,就得被抬回来!不,是直接抬去化人场了!”
她的气息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拂在王曜面颊上,语调又急又冲,几乎是指责:
“太学就在那儿!它又不会跑!天王请你去读书,又没让你今天就去上刀山!你现在唯一要读的书,就是安安分分躺在这儿,把身子养结实了再说!”
她叉着腰,红彤彤的裙摆轻轻晃动,带着不容分辩的坚决。
“就这么定了!再敢说走,我叫阿达把你绑起来!”
这般直白粗野的关怀,却又如此情真意切、掷地有声,完全不同于王曜过往所接触的任何女子。
王曜一时语塞,看着她因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竟不知如何反驳。
胸中那股急于脱身的迫切,竟在少女毫无保留的关切目光下悄然退散了。
“小郎君,她说的没错。”
帕沙此时已将几坛酒码放整齐,转过身来,声音低沉却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长安城外的地界,向来不太平。你此刻孤身出去,便是再入险境。安心歇息便是,酒肆虽陋,遮风挡寒却也不缺。太学的功课,不会缺这三五日。”
恩人话语恳切,阿伊莎更是虎视眈眈守在一边,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付诸实行的架势。
王曜本就感念恩情,心中惭愧,此刻只得长揖到底:
“既如此……王曜厚颜,只得再叨扰几日。此恩……铭感五内。”
阿伊莎脸上瞬间又漾开了笑容,刚才的焦躁一扫而空,快活地拍拍手:
“这才对嘛!”
转身又去忙碌了,脚步似乎都轻盈了几分。
就此,王曜便在这小小的“龟兹春”里继续将养。
日子如水般滑过。他整日静卧或独坐一角读书,默诵着书箧中幸存的《论语》、《孟子》与几卷残缺的策论。
阿伊莎得空时,便不愿待在灶火旁,总爱凑近前来。起初她只是好奇地询问些简单的汉字,后来便对王曜口中的“圣贤道理”、“天下大势”流露出浓厚兴趣。
少女心性明快如塞外晴空,不懂便直言不懂,听了精彩处便眸光大盛,不时抛出些石破天惊的疑问:
“你们汉家圣贤说君王要爱民如子,可天王陛下兵打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也是爱吗?”
又或:
“你说的那个‘仁’,能当饭吃吗?能让我阿达不用每天防着抢货的强人,让我们家日子好过点吗?”
虽显粗直,却每每切中要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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