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
萧玠身形一震,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萧恒的掌心覆住他,对崔鲲道:“继续。”
崔鲲抓紧衣袍,深深呼吸几下。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并没有就此中断,“百姓苦难的原因,天灾只占少数,人祸才是大头。就算官逼民反的极端之例,百姓的所求也不过活命和吃饭而已。活命不得,在于贫,民间作乱,在于穷。而导致贫穷的原因里,财富不均只是皮毛,权财固化才是根本。在当代,土地、财富和权力的获得,靠的不是能者而居,而是姓氏继承。年深日久,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贵者愈贵而穷者愈穷。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若以水比时局,活水为善,死水不善。活水流动,故而清澈;死水静止,故而腐朽。要看谁在罔民,只需看谁的权力和财富最高、最重、最根深蒂固。世人皆骂昏官,但真正至高至尊的,不是官吏。”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大。崔鲲再次叩首,回禀之声在含元殿回荡:“臣万死。但臣所议并非陛下,而是历代之民、累朝之君。君主在堂,百姓在野。君主称龙,百姓似草。君主一餐之龙肝凤髓,为万民千日所用之谷秕糟糠。君主取用,俱为百姓供养,然百姓所捐之税,本当为国库之用,为开路、为赈济、为架桥,为布教育、为养清廉、为设学堂。而历朝历代,公私不分,一朝之国库,俱为君主一家之私产。使建业之木、仓廪之粮、放赈之肉、济寒之衣、富国之技巧、嘉奖之金银,为雕梁、为美酒、为宴飨之精脍、为粹白之裘、为王孙取乐之玩艺、为妃嫔争宠之钗钿,如此种种,屡见不鲜。臣冒大不韪,发此言论。如此之君,岂非千古之贼,罔民之本?”
她额头抵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
长久的静默后,萧恒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很好,你下去吧。传下一位。”
崔鲲再次叩首,起身退出含元殿。她跨出门槛时,大内官秋童正扬声唱名:“樾州考生,汤惠峦——”
***
晚饭时,萧玠第三次把汤匙掉到碗里。
萧恒没法不看他,“在想事情?”
萧玠将汤匙捏起来,点点头。
萧恒没有追问,夹过一条黄花,将肉剔到碗里。
等他将一枚鱼骨头完整地剥出来时,萧玠终于问:“今日崔鲲这样顶撞,阿爹不生气?”
萧恒把那碗鱼肉递过去,反问:“阿玠觉得,他讲得不对吗?”
萧玠想了想,“可是……到底君为臣纲。”
“那君为臣纲的道理,一定就对吗?”
这把萧玠弄糊涂了。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初衷,道:“臣虽不太赞同崔鲲所言,但臣感觉得到,她是一片忠心。哪怕她奏对有不妥之处,也希望阿爹宽大视之。”
萧恒笑道:“原来殿下是来求情的。”
萧玠慢慢搅动粥碗,嘟哝:“——但阿爹本就没有惩戒她的意思。”
萧恒看他挟了块鱼肉,细细嚼了好久,像下定什么决心,问了父亲另一件事:“今日崔鲲奏对的问题,是奉皇二年的笔试题目?”
“是。”
“臣听闻裴玉清也是二年的进士,一直以来也颇得阿爹器重。”萧玠看向父亲,“那阿爹对她的芥蒂,是因为知道……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吗?”
“芥蒂?”这把萧恒问糊涂了。
萧玠咬了点嘴唇,道:“裴玉清死后,阿爹不追谥、不设祭,更别说吊丧。如此冷待,难道……不是芥蒂?”
“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是玉清的心愿。”萧恒道,“大梁官场辱没了她的气节,不能再玷污她的尸骨了。”
萧玠心中酸涩,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听萧恒道:“倒是今天这位崔鲲,叫我像瞧见了故人。”
他这话一出,突然撂下筷子,起身就走。
萧玠胸中砰砰作响。
阿爹素来目光如炬,难道遥遥一面,他已经认出崔鲲身份?
他似乎对裴兰桥没什么成见,那崔鲲呢?如果有,自己保不保得下她?
如果保不下……他怎么和郑绥交待呀!
这一会,萧恒已经走回来,手中拿一张卷子,卷头落着“弥封关防”的钤印。
萧恒递给他,“这是裴玉清殿试的试卷。”
这张卷子保存得很好,泛黄纸页上,故人笔迹似乎犹有余温。
萧玠接过来,一下子跳进眼中的是萧恒的朱批,鲜红六个大字:第一甲第三名。
萧恒的一句话更是平地之雷:“当年我的本意,是要点她为状元。”
他见萧玠讶然,笑了笑:“被你老师劝阻了。”
萧玠一愣,才领会这个老师指的是谁。他有些不解,“但老师素来刚正不阿……”
这不像李寒的作风。
提到李寒,萧恒的声音总是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正对上壁上李寒丹青绘就的目光。
萧恒缓缓道:“你老师说,宝剑之锋十年一磨。科举再开,世族本就怨声载道,榜首若不出自世家,只怕这把宝剑尚未磨成,就会被中道折断。为国识才易,为国储才难。”
未料他一语成谶。
萧恒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的那颗心,萧玠却全然明白。
裴、李二人相继折损于京乱之中,而萧恒认定,这场灾难的导火索是他过于心急,在剪除汤氏后不加安抚,反而直接推行变法,这才叫世家狗急跳墙。
对他二人之死,萧恒一直悔恨颇深。
萧玠看向那张试卷,见卷首一手馆阁小楷赫然写道:
罔民之人,舍君其谁。
与今日崔鲲所论,如出一辙。
他头皮发麻,迅速读下去。萧恒没有开口,杨峥也不出声,一时只有萧玠轻轻呼吸声和纸页翻动声。半晌,萧玠将卷子合上,喃喃道:“好大胆。”
萧恒的声音让他回过神:“阿玠觉得,这篇策论写得怎么样?”
萧玠默了一会,说:“我讲不出。”
萧恒问:“那崔鲲今日所论,与之相较如何?”
萧玠沉吟片刻,“伯仲之间。”
萧恒笑了笑,“今日众人的试卷也给你看过,对答你也听过。阿玠认为,崔鲲应得个什么名次?”
萧玠一惊:“我……我不敢妄议。”
萧恒笑道:“爷们两个,随便说说。”
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但他的语气极其缓和:“阿玠,你不要只看她的叛逆。她的学识、辩才、思维、胆气,甚至你不太认同的她的观点——这一切,你都要好好想想。”
萧玠感觉身体一会热一会冷,呼吸也有些不稳。他抓紧汤匙,感觉像抓了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那么黏滑,他全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汗。
一下一下的呼吸声里,萧玠听见自己说:“堪为此科第一人。”
***
六月殿试,七月放榜。在这段间隔里,政君温吉辞行南还,皇帝携太子出郊相送。
萧玠望向步伐整齐的骑队,眼前却是九年之前辘辘南去的车马。车轮扬起黄尘,漫天飞舞后一只手打起车帘。车中人泪痕未干,向他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眼。
就在这时,萧玠撞见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连情绪都是。那么鲜明的爱恨,照过来,又平静如一潭死水。
一瞬间,黄尘马车消散。此时此刻,芳草连天,那个男孩子高坐马背,正转头看向他。
就是这一眼,便将什么谜语都道破、什么真相都告诉了。萧玠盯紧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其他人的痕迹,秦灼的自己的,甚至是萧恒的。但男孩已经拨马转身,不再回头。
反而这时,秦温吉掉首看了一眼。城门之前,萧玠红衣而立,像二十年前送她离乡的少年人。连他孱弱的身体和温驯的神气,都和当年秦灼不得不为的乖顺冥冥重合。
太像了,像到秦温吉无法抗拒,这个孩子只需站在面前,就能融化她的铁石心肠。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阻拦秦灼北上的决定。她太清楚,如果秦灼见到萧玠,此生再难重回南秦。萧玠一个人,就有一顾倾国之力。
夕阳下,秦华阳靴子敲打马腹的声音响起。秦温吉闻声看去,见他抬手拍打马颈,腕上三枚铜钱闪烁。接着,他在马耳边咕哝一声,像个熟习自然密语的山精。黑马应声高鸣,四蹄如飞。
而马背上的秦华阳呢,他将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所有人看到,在他面朝落日的脸上,闪耀着刺客般不屈的血光。
***
送走秦温吉后,上林苑立即被打扫一新,以准备放榜之后进士赴宴。
按惯例,萧恒会提前三天赐下取用单子,但直至上林宴前一日,甘露殿依旧毫无动静。
因为杨峥将在宴席当日启程离京。
这也就意味着,王云楠案必须定下新的主审。
清晨毫无动静,晌午毫无动静,直至傍晚。
萧玠走进庭院时,萧恒正割麦子。
他自己弄的那块地约有一亩,一半种菜,一半种庄稼。
傍晚时分,云如火烧,天色阴沉。萧恒一只手挥动镰刀,一只手捽住麦秸,两手同时行动,一挥一扯间,势如砍头,形如杀人。麦实麦芒摔打在他脸上手上,让他因天色而如同炭黑的皮肤绽开烙铁的红痕。他鼻中喷出热气,身上却全无汗滴,萧玠在他颈边手臂爆起的青筋里,听到蛊毒长生啃噬他骨髓的咯吱声音。
萧恒矮身时,整个后背裸露出来,萧玠再次见到那可怕的伤疤。在这时,萧恒也看到了他。
萧恒说:“那些叶子和杆子,你挑一挑,一会给你搓蜻蜓。”
萧玠慢吞吞走到他身边。
他蹲下,将萧恒遗落的麦穗拾起,丢到麦堆。萧恒往前割,他就跟在后面拾穗。
萧恒说:“你坐回去,这边土呛,一会再咳嗽。”
萧玠置之不理。
萧恒终于停下动作,站起身,低头看向萧玠。
萧玠生起股犟劲,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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