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
春日气候渐暖,东宫那棵枯死的梨树竟发了新芽,至三月底,树上已零星绽了几束梨花。恰逢太子病愈,宫中皆洋洋喜气,认准这是太子康复的休征嘉应。连萧恒这从不信鬼神的人都以此为信,应祥瑞之兆,太子宫中多放一个月的月俸。
梨花的生命放到第三天,萧恒于东宫开宴,召诸子弟入宫以伴太子。
一早阿子便传来消息,太子尚未服药,待一会才能出席,请诸位郎君娘子随意逛逛,稍作等候。
众人还有些拘束,郑缚已带头笑道:“东宫园子最好看,还有不少前朝养下的丹顶鹤,都在池塘旁边,大伙一块去瞧瞧。”
郑氏兄弟如同太子心腹,这位小小郑一开口,众人也就松快一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郑绥趁机拉住阿子,问:“殿下早间的药不该是辰时便吃完么,怎么现在吃药?”
阿子道:“陛下给殿下换了方子,现在这味是调理的药。”
郑绥应下,不再追问。
这不太像他对待萧玠之事的态度。阿子只觉他今日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园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带头的明显是郑缚的声音。
郑绥冲他一揖手,快步往园中赶去。
一带柳树底,几个世家子弟正围着一个少年人。那少年未着绫罗,不过一领浅紫布衣,垂着脸,从脖颈红到耳根。
郑缚正笑道:“这不是汤二郎君吗?汤家人竟也受邀进了宫,陛下真是大人大量。”
一旁人笑道:“郑二郎,这此汤非彼汤。当年汤住英谋逆案,人家二郎的父亲可是勇于举发,就这么坐到了礼部——”
“礼部什么官来着?”
“礼部员外郎,堂堂的从五品官!”
郑缚拊掌大笑道:“从五品,高官,高官!就连当年的汤氏,满打满算,哪里出过这样出息的子弟?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二郎,瞧你这副形容,颇有乃父之风!”
那汤二郎面皮涨红,低声道:“郑二郎君,请放尊重。”
郑缚笑道:“我们只是讲讲实话,二郎怎么生气了?令尊汤平昌汤员外郎不是汤住英的族亲么?当年若非汤逆发迹后顾念旧情,将你们一家接来京城,又给咱们汤员外郎捐了官做,二郎只怕还在樾州那穷山恶水里刨地呢。结果汤皇后被废,你父便将汤住英卖了个底掉,我只是替他可惜,养条狗都向人亲,这可不就是穷山恶水出——”
郑绥赶到,正听到这句,厉声喝道:“郑缚!”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穷山恶水,出什么?”
众人闻声回身,汤二郎也乍着胆子抬眼瞧去,见一派碧翠的春色,簇拥出一个穿着素净的少年人。一见他,所有人呼啦啦拜倒,口中道:“皇太子殿下金安。”
萧玠没叫人起来,问道:“阿缚,你要讲什么?”
郑缚仗他宠爱,嘿嘿笑道:“哪里什么,殿下,臣同汤二郎讲笑话呢。”
萧玠平日纵容他,如今却一反常态,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樾州曾以芙蓉美玉闻名天下,当年玉矿最盛时,樾州堪称江南之门户。哪怕玉矿已禁,樾州的菊花和锦缎也是九州一绝。樾州若算穷山恶水,那陛下所出的潮州并州,算什么?樾州汤氏算刁民,那二郎,当年陛下为朝廷通缉、各地逃奔,又算什么?”
郑缚到底小孩子气性,又从未被他当众训斥,红着脸叫道:“汤氏怎能同陛下相比?殿下,汤氏当年为了做皇后的私心将你害成什么样子,你怎么现在偏帮他们讲话?”
“郑缚。”萧玠沉声叫他,连名带姓,“恭让皇后是陛下的原配,私下议论,是大不敬。”
郑缚脸色发白,紧紧咬住嘴唇。
萧玠看着他,“怀帝在位时,曾以大不敬罪斩首讪谤贺太后者五十余人,连坐三族。我以为这个故事,你该听过。”
郑绥见他真的动气,忙俯身道:“殿下,是臣教弟无方,殿下千金之躯,万勿动怒。”又喝道:“郑缚!”
郑缚浑身一抖,听郑绥叫道:“还不快向汤郎赔礼!”
郑缚自幼被从手心捧大,大哥对他异常看顾,萧玠也是和颜悦色,如今两个人一齐发作,他第一反应竟不是君臣之分,而是两个人变脸来维护外人。一时小孩子脾气上来,竟不认错赔礼,不待萧玠首肯,站起来掉头跑走了。
众人皆晓得,杨夫人怀郑绥时胎相不好,便带了长子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养胎。因生产时难产亏损,又过了几年才带两个孩子回京。别说郑绥已长成大孩子,郑缚也满地跑了。因郑缚生得不易,一家人总格外疼他,也因着郑绥的缘故,萧玠也当他做自家弟弟看待。却不料这位郑二竟被惯得天高地厚,都敢给储君甩脸子。
这也大出郑绥预料之中,正要向萧玠请罪,已听萧玠叹口气,道:“绥郎,你起来,大伙都起来吧。”
萧玠走上前,亲自将汤二郎搀扶起来,问:“不知汤郎名字?”
汤二郎躬身道:“臣贱名惠峦。”
萧玠回忆片刻,“惠峦,我听闻樾州有座菊山,以绿菊称闻,一到重阳漫山遍野,曾用的古名就是惠。汤郎的名字,可是取自这个惠山?”
汤惠峦道:“殿下博闻强识,正是如此。”
萧玠含笑道:“樾州物华天宝,好风物,好地方。劳累大家久候,咱们先开宴,一会再来逛。”
众人纷纷应是。萧玠一举步,郑绥已然会意跟在一旁。萧玠低声道:“你叫人去找找阿缚。”
郑绥道:“是臣管教不严,他才敢犯上冲撞。殿下保重玉体,等散了宴席,臣押他来同殿下告罪。”
萧玠摇头笑笑:“一家人,哪有这么多事。”
这话一出,他忙道:“我是讲,你们是皇后的外甥,咱们也算带了亲。”
他讲起这事,郑绥耳边响起他直言汤皇后在萧恒的原配身份,心口不由一紧。萧玠脸上却瞧不出分毫不妥。
宴席摆在东宫春明池畔,芳草之间。众人纷纷献礼,虽不至于奇珍异宝,却也罕见精妙。汤惠峦所献的墨锭便显得不甚出手,萧玠便笑道:“方才闲谈时,听闻汤郎有左右手双书的才能,我想向汤郎乞两幅墨宝,不知可否?”
有萧玠先发制人,汤惠峦得以顺利献礼,之后更是被萧玠安排离开末席,挨在郑绥身边坐下。
汤惠峦一早听闻郑绥少年将军,如今一见,这样戴玉冠着青袍的少年人竟更像个儒生,只从过分挺直的腰背和坐姿上能瞧出军容。他脸上很有其父冠军大将军郑素的俊美之态,这样看来,郑缚同他眉眼并不相肖,应当更像母亲杨氏夫人。
汤惠峦垂眼,见郑绥革带挂一枚鱼形铜符,正昭显他东宫近身的身份。
这一会,郑绥已向他揖手拜道:“家弟冒犯郑郎,是我约束无方。”
汤惠峦忙道:“小郑将军客气。”
郑绥道:“对子辱父,实大无礼之事。我不求郑郎恕罪,出宫之后,我定当带他登门道歉。”
汤惠峦摇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郑绥知他心中有结,也不好迫他。一会,他听汤惠峦低声道:“将军是殿下的臂膀,我想请教将军,殿下本该深恨我,今日……为何替我解围?”
郑绥反问:“殿下为何深恨你?”
汤惠峦低头道:“我到底出身汤氏。”
郑绥叹道:“二郎,当年殿下遇虎之事,东宫大宫女苏合正是元凶之一。听闻陛下要斩杀苏合,殿下不惜撄剑跪请全她性命,那头伤他的猛虎,殿下重病之时还念念不舍。这样一个人,怎会迁怒、怨恨于你?”
二人讲话间,丝竹已然安置,郑绥余光一扫,见俱是教坊服色,想必是萧恒安排乐者入宫献乐。一时弦鸣歌啭,声彻云霄。一曲罢,萧玠赐众人酒,郑绥抬头,正见萧玠同阿子耳语几句,阿子便捧起他案上未动的一只玉觞,退至一旁小径,双手奉到一把琵琶跟前。
***
我瞧一瞧众人手中的瓷盏,迟疑道:“殿下这是……?”
阿子笑道:“这是殿下病倒前取行宫梨花所酿的酒水,只一小坛,请沈郎尝一尝。”
我抬头看向萧玠,见萧玠也正瞧我,叹道:“臣分内之事而已,殿下无需如此。”
我晓得萧玠是谢我为他拨琵琶解闷,在他重病之初,那时候他还逗留行宫。
萧玠这一场夺命的重病,我其实算个知情人。
当时送还琵琶后,我便去问他琵琶弦上手如何。正值黄昏时分,萧玠正落帐躺在榻上。见来人,便撑身要起。
我忙告罪道:“臣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只是殿下玉体可有不适,怎么这么早便歇下?”
帐后萧玠的声音如蒙薄雾,先叫我起身,知晓我的来意,谢了我的用心后,叫我自己去架上拿琵琶瞧。
我抱过那把琵琶,上下观察一遍,又取过他的拨板试音,边道:“这弦到底有些年纪,殿下平日用拨子要当心,每个月用油擦一遍,应当……”
我未听见回复,却听见当啷一响,见一物从帐底骨碌碌滚出,竟是萧玠倚着的软枕。他手腕垂到榻边,人已昏迷。
我手指一颤,手中拨板向下一割,四根琴弦齐齐断裂。
萧玠在太医施针后醒转过来,睁眼见了我,从榻上撑起身,十分郑重地望着我的眼睛,道:“沈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我应声道:“臣什么都不知道。”
萧玠笑了,眼睛却发潮。他轻轻颔首,重新躺回榻上。
自此之后,我但有空闲,便去西暖阁为他抚琵琶。萧玠大多时间不置一语,偶尔精神好些,会同我交谈几句。一次弹毕,萧玠静静看我,道:“我第一次听你的琵琶,是那夜。”
我道:“是,臣僭越,只闻其声,擅自相和,还未正式向殿下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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