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尘王座:陈涉世家》
第五章:裂土离心
第一节:赵燕自立
邯郸城头的秋风,带着北地特有的干硬和萧瑟,卷起街市上的黄尘,打着旋儿扑向新近匆忙修葺的旧赵王宫。桐油的气味尚未散尽,混杂着陈年木料被翻动后散发的朽味,还有熏炉里新燃起的、略显廉价的劣质香料的味道。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一种仓促上马的虚浮。
武臣高踞于那张刚刚赶制出来、漆色未干透、还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王座之上。赭黄色的王袍披在身上,针脚有些粗疏,硌得他不太自在。九旒冕冠沉甸甸地压在头上,玉藻垂落,遮挡了些视线,也让他绷紧的面皮得以隐藏。他努力挺直腰背,试图端出王的威仪,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抠着王座扶手上一个微小的毛刺。王座很硬,很冷,远不如当年阳城老家那盘热炕头舒坦。堂下,张耳、陈馀分列左右,张耳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春风和煦、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陈馀则低眉垂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激荡。
殿内气氛肃穆,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和虚妄。新招募的侍卫穿着不合身的皮甲,挺着胸脯站在柱子旁,眼神却忍不住四处乱瞟。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殿外风声呜咽。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尘土的气息。陈胜派来的使者,一位身着陈郡新制官袍、面色肃然的中年文士,在两名甲士护卫下,昂然而入。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略显寒酸的陈设,最后落在王座上那个竭力维持威严的身影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蔑。
使者站定,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声音清朗,带着陈郡官话特有的腔调,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读:
“张楚王诏曰:欣闻赵地得主,武臣将军顺天应人,正位赵王,光复故国宗庙,此乃天佑义师,可喜可贺!孤心甚慰!特遣使以贺,赐金百镒,锦缎千匹……”
华丽的辞藻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充满了“顺天应人”、“可喜可贺”的溢美之词。武臣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脸上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僵硬的笑意。然而,使者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裹着蜜糖的利刃,字字诛心:
“……然,秦寇未灭,社稷倾危。章邯凶焰正炽,肆虐关中,更兼东窥荥阳,断我咽喉!赵王既立,当念同袍之谊,同仇敌忾!着令赵王武臣,即刻整顿精锐之师,克日启程,火速西进!与荥阳城下假王吴广大军会合,同心戮力,共击章邯!解荥阳之围,破秦军主力!此乃存亡续绝之要务,万民翘首之期盼!赵王切莫迁延,速速发兵!孤在陈郡,静候捷音!另,赵王家眷,孤已接入王宫西苑偏殿,荣养优渥,赵王勿念,专心国事可也!钦此!”
使者宣读完,双手将诏书恭敬地奉上,脸上依旧带着程式化的微笑,但那笑容背后的含义,殿内每一个心知肚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催促!威胁!家眷为质!
“贺喜”的喧哗戛然而止。殿内死寂。武臣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铁青。他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王座底下升起,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那沉甸甸的冕旒,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死死箍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家眷……在陈宫?荣养?分明是囚笼!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火速西进?荥阳城下是绞肉场,章邯是杀神!这是要拿他赵国的家底去填那个无底洞!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胁迫的愤怒如同毒藤,疯狂缠绕住武臣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咆哮,想掀翻面前这张冰冷的案几!然而,使者那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堂下张耳微微摇头示意的眼神,以及陈馀按在剑柄上那只骨节发白的手,都像无形的绳索,将他死死捆在了这张冰冷的王座上。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咕哝,最终,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赵王武臣……领旨谢恩!”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他僵硬地抬手,示意侍从接过那卷沉甸甸的、仿佛带着陈胜指尖冰冷触感的诏书。
使者躬身行礼,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大王英明。外臣告退。”说罢,带着甲士,转身从容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呜咽的风声,也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彻底封死。
门轴摩擦的“吱呀”声,如同最后一丝空气被抽走。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使者宣读诏书时更甚。武臣猛地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冕旒,狠狠摔在铺着新织锦的地面上!玉藻珠串哗啦一声崩散,滚落一地。
“欺人太甚!陈胜!欺人太甚!”武臣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震得新糊的窗纸嗡嗡作响。他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跳,手指颤抖地指向使者离去的方向,“贺喜?荣养?放他娘的狗臭屁!这是把刀架在孤的脖子上!拿孤的婆娘娃儿当牲口押着!逼孤去荥阳送死!给吴广那个莽夫当垫脚石!给章邯那个屠夫送人头!孤……孤……”他气得浑身哆嗦,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张耳脸上的春风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弯腰,默默地将滚到脚边的几颗玉珠捡起,放在掌心摩挲着,温润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走到暴怒的武臣身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平狂澜的力量:“大王息怒。陈王此举,虽令人愤懑,却也在意料之中。羁縻质保,催促入关,此乃阳谋。然,阳谋,亦可破之。”
“破?如何破?”武臣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孤的家眷在人家手里!孤若不听令,陈胜那屠夫,杀葛婴时眼都不眨!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大王!”陈馀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他一步跨到殿中央铺开的粗陋羊皮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代表邯郸的位置上,“正因家眷在彼之手,才更不能莽撞西进,自投死路!”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武臣和张耳,“陈王以质相挟,逼大王入荥阳死局,其心可诛!然,大王若真率军西去,则正中其下怀!”
他手指猛地向北划去,点在舆图上标注着“燕”、“代”的广阔区域,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大王请看!荥阳已成死地!吴广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数月无功!章邯新破周文二十万大军,凶威正炽,挟胜势东来!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侥幸得脱,我赵国精锐也必将折损殆尽!届时,家眷是保住了,可赵国根基何在?大王基业何在?陈王会放过元气大伤的赵国吗?”
武臣被陈馀冰冷的话语刺得一个激灵,暴怒的情绪稍稍冷却,但眼中的恐惧和焦虑丝毫未减:“那……那依大将军之见?孤的家眷……”
“大王!”张耳适时接过话头,他走到舆图前,与陈馀并肩而立,手指同样点在燕代之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王所惧者,非大王不去荥阳,乃大王坐拥赵地,尾大不掉也!其挟质逼战,无非想借章邯之刀,削弱我赵国实力!此其一。其二,无论楚秦谁胜谁负,胜者必挟余威,东向以制诸侯!我赵国若倾巢西进,拼光家底,无论楚胜秦胜,都难逃被其吞并之命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燕代之地用力画了一个圈,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为今之计,上上之策,绝非西进荥阳,卷入那必死之局!而应避其锋芒,北图大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说服力,“燕、代之地,久离秦廷掌控,地广人稀,豪强并起,犹如无主之璞玉!秦法废弛,人心思变,取之相对易耳!大王当速遣一上将,率精兵劲旅,北徇燕代!开疆拓土,收揽民心,广积粮秣,精练士卒!”
张耳的手指在舆图上坚定地移动:“待我赵国疆土北拓,南据大河天堑,北有燕、代为屏障羽翼!进,可虎视中原;退,可固守山河!届时,楚若胜秦,其力已疲于鏖战,敢越河而制我?秦若未亡,亦必困兽犹斗,自顾不暇,焉有余力北顾?”他猛地收手,目光灼灼地看向武臣,一字一顿,如同金石坠地:“待楚秦两虎相争,精疲力竭,遍体鳞伤之时,便是我赵国养精蓄锐,坐收渔利,提劲旅,出太行,问鼎天下之机!此乃存国、强国、进而图天下之万全之策!至于大王家眷……”张耳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陈王非愚钝之人。只要我赵国兵强马壮,稳据河北,他投鼠忌器,反而不敢轻易加害!甚至,为拉拢大王,或许还会更加礼遇!此所谓,以势迫之,反客为主!”
陈馀重重颔首,声音铿锵有力补充道:“丞相深谋远虑,字字珠玑!西进,是自掘坟墓,是为人作嫁!北徇,是开疆拓土,是夯实根基!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大王速召韩广将军,委以北徇重任!至于陈王之令……”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可遣一偏师,打着大王旗号,虚张声势,缓缓西行,沿途多设旌旗,广造声势,佯作赴援之态,以作搪塞!主力,当速向燕代!”
武臣听着张耳、陈馀鞭辟入里的分析和那充满诱惑力的蓝图,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恐惧渐渐被一股灼热的野心所取代。他仿佛看到辽阔的燕代大地向他敞开,看到精壮的士卒,丰盈的粮仓,坚固的城池!看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被陈胜用家眷要挟的傀儡,而是真正雄踞一方、令天下侧目的赵王!甚至……是那至高无上的……
“好!”武臣猛地一拍王座扶手,震得那尚未干透的漆面似乎都裂开了一丝细纹。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彷徨,只剩下被野心点燃的熊熊火焰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就依丞相、大将军之计!速召韩广将军!孤要委以重任,北定燕代!”
他霍然起身,赭黄的王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扬起一角,目光越过空旷的大殿,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那广袤而充满机遇的北方。家眷的安危,此刻在他心中,已被那宏图霸业的光辉,暂时挤到了角落。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如同最烈的毒药,让人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去攫取更多。赵国这艘新下水的船,在张耳、陈馀的指引下,彻底调转了船头,朝着与陈胜期望截然相反的方向,破浪前行。裂土之势,已成定局。
第二节:荥阳胶着
荥阳城下的风,是带着钩子的。深秋的寒意混着尸臭、焦糊味和铁锈气,拧成一股股无形的毒鞭,抽打在脸上,钻进鼻孔,直往肺管子深处扎。那不是冷,是无数细小冰针的攒刺,刺得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日头惨白地悬在铅灰色的天穹上,像一块蒙了尘的铜镜,吝啬地投下些微光,却驱不散笼罩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城墙根下,景象更是骇人。尸体,层层叠叠,像被胡乱丢弃的破麻袋,堆积得比秋天的谷垛还要高。被秋雨反复浸泡又冻硬的尸身,呈现出一种诡异可怖的形态:肿胀发黑,皮肉绽裂,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地方被野狗撕扯过,内脏拖拽出来,早已腐败成粘稠的、黄绿色的糊状物。无数绿头苍蝇如同永不消散的乌云,在尸山上空疯狂地嗡鸣、盘旋、起落,那声音低沉、粘腻,像无数根细针在耳膜上反复刮擦,听得人头皮发炸,几欲疯狂。乌鸦聒噪着,在稍远的枯树上落下又飞起,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盛宴。黑褐色的血污早已不是液体,而是与泥土、碎肉、排泄物冻在一起,形成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硬壳,覆盖了城墙根下每一寸土地。人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黏腻湿滑,拔脚都带着撕扯皮肉的滞涩感。那股味道——腐烂内脏的甜腻腥气、粪便的臊臭、皮肉烧焦的糊味、还有铁锈和硝烟混合的气息——像有生命的毒瘴,无孔不入,钻透最厚的棉袄,渗进骨髓里,熏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连隔夜的粗粝饭食都要呕出来。
城上城下,如同两个被死亡诅咒的世界,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残酷拉锯。
“杀——!”
震天的喊杀声再次撕裂沉闷的空气。又一波张楚军如同决堤的浊浪,红着眼睛,踩着同伴尚未僵硬的尸骸,向那座巍峨耸立、仿佛亘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