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众生相》
可我终是不忍心古秀梅无望。她这样勇敢、正义的人,不应该面对那样一个龌龊的结果。所有勇敢、正义的人,都不该面对。
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一个思想犯,一个家世、血脉、金钱、权力都不具有的布衣平民。我空有渊博的学识和浩瀚的思想,既没有黑熊的坚韧,也没有吴侑珍的顽强,更没有春樱的敬业和安分。面对压迫与不公,我就是沙达康口中的那条狗,骨子里就没有反抗。古秀梅和黑熊这样勇于抗争的人,我是极度认可和崇拜的,但他们无法在我心里激起一丝血性,那是我自诞生起便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也是我长寿久活的秘诀之一。
「所以,到底是该逆来顺受地苟着,活到长久,还是痛快地拔剑,去对抗虚无呢?」
「你在说什么?」古秀梅不明所以。
我回过神,起身拉她往门外走,另不忘叮嘱龙震天:「儿子,火炉上的鸽子汤记得喝,别等熬干了。」
「去哪?」古秀梅一头雾水。
转眼我便带她来到土地庙里,叩响了黑熊书房的门环。
进门我便问:「黑熊老弟,你守在这里几年了?」
黑熊同样一头雾水,他缓缓答道:「到月底整十三年。」
我转身问古秀梅:「阿梅,你选入议会代表几年了?」
古秀梅答:「三年。」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的迷茫和怀疑顷刻一扫而光。
黑熊道:「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年轮不过是无数重复、寡淡的日子所累积起来的数字,三年,十三年,都一样。每天所图所想无外乎三餐吃什么、情爱与钱财,看似选择颇多,本质也不过是被欲望裹挟的动物。他们无所谓意义、更没有理想与目标,所以从不存在迷失和绝望,但古主任你不一样。」
黑熊比我年小,且只活了一世七十余岁,其思想之深刻,却远远在我之上。当然这仅是我的谦虚之词。
半个月后的全国决议会上,以接近九比一的悬差,古秀梅的理想突围战首次失败。而她的沮丧甚至维持没超过两秒。
在铺满红丝绒地毯的五角大厅里,胜利方欢呼雀跃,对底层的漠视和掠夺可以说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彼此间癫狂大笑,恨不能将明令禁止的脱衣舞娘和摇滚乐队搬到议会台上,来庆祝自己再一次守住了腐朽的权杖。事实上,他们在古秀梅所在的百分之十代表团离开后,也确实如此做了。那终日被豢养在政府要员后花园的歌艺舞姬,或许也从没设想过,自己竟然有踏入五角大厅的一天。
陈传富、胡得为、齐半两、刘罐头也是那九十分之一,但他们的阶级层次卑微,无福欣赏到那位传闻倾国倾城的脱衣舞娘。但他们有自己的消遣之地。
小汽车突突了近八个小时,几人回到安化厂,已然是下班时间。厂区里除了保卫员,空无一人。陈传富打发警卫员去剧团宿舍把吕文生接过来,警卫员提醒道:「陈市长,后天省委里来视察团,行程里安排了看《义海无边》,您看今天入夜了,吕领舞还接吗?」
陈传富始终笑盈盈的:「接,这么大喜的日子,他不在可怎么行,另外,先回别墅挑两瓶烈酒,你看着选。」
警卫员点头应下。
吕文生很快被送到,他没有穿舞台上的拉脚裤,而是白衬衫搭配卡其布长裤,脚底一双棕色运动鞋。他脸色不似往日般精神饱满,眼睛发灰、隐约有泪,皮肤白得惨淡,好似一个久治未愈的慢症病人。
他跟随警卫员下车,来到胡得为办公室的书柜前。警卫员移动书柜,其后是一扇黑漆木门。警卫员将酒递到吕文生手中,「吕领舞,就麻烦你帮忙带进去了。」
吕文生面无表情,停顿良久,缓慢推开了那扇黑门。
门里传来被明令禁止的爵士乐,因其乐符里藏着对灵魂的自由启蒙。
我与吕文生打交道并不多,我是思想犯,他是根正苗红的曲艺世家,他父亲是国宝级脱口秀演员,尤其擅长将政府颁布的新政策写成老少皆宜的段子,□□长还曾亲自为他颁布表扬勋章。之前因为老庄那事儿,我们曾经同住过半月,他作为角色演员来和我这个原型人物体验生活。这部舞蹈剧也就是警卫员说的《义海无边》。时间恍然入梦十余年,吕文生始终未婚,一心为舞。
安化厂的人都背后唤他「舞痴」。
是玩笑也是敬佩,不带半点贬义。
年轻的舞蹈员每六个月便送进剧团一批,个个都是舞蹈学院的尖子生,可在吕文生面前,逊色得简直像群门外汉。
舞台上,他灵动多变,时而娇憨可爱,时而如泣如诉,身体更是如同风吹春柳,化骨绵柔,跳起舞来,动则翩若游龙,轻盈而不乏力量,静则定如松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像我这样天然对舞蹈不感兴趣,缺乏对动态美的欣赏能力的人,却也能轻易品出吕文生的厉害之处。
讲实话,写吕文生这段属实把我给累着了,短短两百个字,耗费了个把小时,果然人还是不要尝试不擅长的写作语言。生拼硬凑的感觉实在太憋屈,而且最近的手指也不晓得怎么了,一直与我较劲,总是莫名故意写许多错别字出来,修修改改极大降低了我的创作效率。不知不觉间我就被禁锢在了追求正确的写字上面,天马行空的热情一点点被消磨,思想如同被关进禁闭室。
资本家和当权者一惯是如此对待文化人的,给他们设置科举考试、高考、公务考,名义上是筛选,实则为一种毫无成本的控制手段。文化份子,本该是这地球上最思想活跃、最先锋的一群人,如同文艺复兴、十月革命、戊戌变法、五四运动,他们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身穿长衫,优雅地站在阳光下,随时准备战斗。可当有了科举、高考、公务考,他们骨头里的先锋性便被抹杀了,从前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却是十年寒窗为功名,功名之后,便是那圣贤书里最愤恨的贪腐、纵欲、剥削、狼狈为奸。
科举制度的诞生,杀死了人类的血性。
你且去史书里翻找吧,谭嗣同,只有一个。
旁人面对死,是求救、陈词、转念、凛然接受。
唯独他,一心以死明志、唤醒国家。
贪生,是人本能,他也是人,他没有吗?所以他是虚伪故意不讲怕死?
生死如同睁眼和闭眼,再平常不过。正如你我从不因睁眼和闭眼而焦虑,令我们心神顾念的另有其它,于我而言是这本书。
于谭嗣同而言,便是他心中宏伟的理想——以鲜血醒世人。
而谭嗣同肯定想不到的是,在他死后两百年,入世的文人中出现了一个分支,名曰国际公知。衣冠楚楚、崇洋媚外、鸡鸣狗盗、以文谋私,甚至在许多人那里,将公知与文人学者画上等号,社会之中读书无用论、文人误国论如秋风吹落叶,拔地而起,并迅速盛行其道。思想尚未独立的青少年们,撕毁书本,砸烂学校,甚至青天白日闯进谢守仁的家中,欲将其家族百年积累的数万本珍贵藏书,自书房搬至街门外,点火焚烧。
谢守仁本是一个埋头钻研古代诗词的文学教授,莫名被打成了无良公知。
青少年们闯进门那个明媚晨后,他正坐在案台,校对即将出版的诗词译文,左手边放着吃剩的早餐,半块馒头和几根榨菜,还有一点豆浆,右手边是记录和修正的纸笔。妻子照例出门买菜去了,他听见年轻的声音们,以异于平常的吵闹从街门涌进来,且越来越近,淡然地停下工作,做好页数标记。
青少年们大约十二三岁,正是心智最莽撞的时候。
谢守仁扶正眼镜,慈爱地笑着:「都吃过早饭么?没吃的门边柜里有核桃酥,你们奶奶昨天做的,自己找去吃。」
为首的男孩却并不买账,他朝地板啐了一口痰。「老公知,谁稀罕你的破东西,别想贿赂我们,滚去找你的外国爹吧,这里不欢迎你。」
谢守仁望着男孩高高扬起的稚嫩脸庞,觉得甚是可爱。「好好,小童子军们,那你们想怎么处罚我呢?」
「少套近乎,注意态度。」
旁边的男孩帮腔道:「不要跟这些公知交谈,他们最擅长蛊惑人心了。」
谢守仁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极对,千万不能给能言善辩者开口的机会。」
「老公知,不许讲话,这道理我们知道,无需你提醒。我们来不是讲话的,也不屑于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套。」
「对,不屑于。」男孩们附和道。
「我们是来烧书的,看在你一把年纪了,就不拉你游街了。劝你乖乖听话坐着,不要妨碍我们为民除书,否则误伤了你,我们可不负责。」
「对,不负责。」
男孩们义正辞严、大义凛然。
古稀之年的谢守仁,胡须花白,眼角皱纹满布,他仔细打量着门槛里的少年们,个个虽身影瘦削,脊梁却硬如钢铁。他缓缓开口:「去吧,书房在左边门后,你们先从下面的书籍开始烧吧,高处的等我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借把梯子送来。放心,他就住在隔壁马路,很快的。」
男孩们听完,面面相觑,这古怪的老头属实将他们搞懵了,但十几秒后,他们便冲进书房,开始搬书。
谢守仁笑眯眯地听着他们七手八脚的忙碌,拿起冷掉的馒头,从中间掰成两半,将榨菜丝整齐铺好,严密地合上,慢悠悠地送到嘴边咬一口。男孩们热火朝天地搬书,他几口吃完馒头后,将剩余的一点冷牛豆浆搁置,起身来到门边的柜子前,取出放核桃酥的陶瓷罐子,然后站进院子里。他隐约听见书房里传来稚嫩的声音。
「好多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没见过呢。」
「快来看,有漫画唉,这老头竟然也看漫画。」
「哇,是我最爱的《孤独的剑客》,兄弟们,这本能放到最后烧么,我有点舍不得。」
「反正早晚都得烧,不过你想留到最后就留呗。」」
「这本书厉害,《枪械原理》,还有图文,咱们带回去偷偷研究吧。没准能造出真家伙来。」
众男孩压低声音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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