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如晤》
*
“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熟悉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明明还有好些距离,偏要先声夺人。
天际的深蓝色一层层涂抹开,覆上橘黄。
沈宥走到她身侧空座上坐下,眸光扫过她手边的马提尼杯:“喝酒了?”
“静音,没看到。一点小甜水,不打紧。”尹昭收回视线,指尖搭在杯壁上,偏头看他,笑靥盛上这日最后一卮霞光:“有什么事吗?”
他似有些介意,手指敲敲她反扣在桌上的手机,皱了眉:“你以前,除非开会,否则不会静音。”
尹昭抿唇笑道:“那是以前,不敢耽误客户的事。”
沈宥无奈提醒她:“我现在也还是你客户。”讲完自己就摇头:“算了。你哪有半点把我当客户的样子。说你是我老板还差不多,给你发了两份简历,看看,想挑哪个过来帮忙。”
尹昭赠他一个甜笑,打开手机细看,费了点时来思忖,抬眸再去寻沈宥时,却见他正端了杯牛奶过来。
杯子搁到她手边,还在冒热气。
沈宥伸手就提起她的酒杯,抿了口:“手术做完还没到一个月,喝什么酒。想好选谁了?”
尹昭立刻丧失讨回酒杯的兴趣:“这个叫Jessica的妹子吧,我看她有药企的实习经验。这周能过来不?我下周回宗古。”
沈宥点头:“好。”
然后就再无他话,倚着深棕木椅,一派安静与她并肩赏日落的模样。
但日落都没了。
尹昭敛眸:“怎么猜到我在这?”
沈宥瞥她:“早上看你很怀念这里,觉得你会来。”
“怀念?谈不上。”尹昭摇头轻笑,向他举杯:“不过我现在有点感谢你让我来珠州。是该好好告别一场,碰一杯?”
沈宥掠她一眼,当没听见,手指虚扶着杯托,不肯与她碰杯。
晚风吹走他的面具,眸光随天色暗沉。
怀念这里的人,是他吧。
尹昭静静端详他,等他来讲一讲珠州。
等了会,就等不下去了。
她弯了眼眉,手托着腮,笑嘻嘻地问:“沈侑之,你那晚是不是想毁了我?”
她没说是哪一晚,可他知道是指哪晚。
原是忘了的,看她眼睛,就想起来了。
沈宥神色无异,只眸中情绪变幻不定。
尹昭打起在法庭上的全部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来不及捕捉清楚,索性道:
“还记得吗?和Lerk签约之后,你问我要不要当你的……床伴。我没答应,夺了你面子。后来你把我带来姜行止这,是想报复我吗?看我能落到个什么下场?”
没想到时至今日,说出那两个字时,依然会喉咙收窄,吐字艰难,她自己还真是敢做不敢当的虚伪。
尹昭的眼神,挣扎过一瞬,就立刻如同那晚一样锐利清醒。
三年前,她忍下没问出口的质问,终于还是来了。
沈宥没否认,即使他半晌才答:
“尹昭,仅有想法,没付诸行动,在法律上不构成犯罪吧。”
他很少说话如此慢,仿佛在一段段地手摇着老旧磁带,把时光倒带回那一晚:
“昭昭,我的确算不上什么好人。小心眼。爱记仇,睚眦必报,没什么原则底线,从小到大没吃过亏,还容易得意忘形。”
“可是对你,我哪怕是想过,但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那样对你。”
沈宥把酒杯举到唇边,青柠微甜也尝出苦涩来,不敢看她,就逼着自己去看她,把语气放到最诚恳:
“而且昭昭,我那晚已道过歉了。”
“你那也算道歉?”尹昭嗔他一句,低了头去,可哪怕额边碎发尽数落下,也没遮住她唇边的凉薄笑意。
戳破他多年的误解,她没原谅过他。
“昭昭——”
沈宥的心刚落下又悬起。
慌张之下,伸手想拨开她发丝,却被尹昭避之不及般地躲开,四目陡然相对。
“你和姜行止以前是不是很好的朋友?”
既然逃不过他眼睛,尹昭就扯出更多的假笑,又拈了些过保质期的恨意,拌着调侃讲:
“你俩挺像的。我能从你和姜行止手下安然逃出生天。真不愧锦亭镇上那个算命的,说我福大命大。”
噢不是,她还没彻底逃出沈宥的手掌心。
沈宥有点怀疑尹昭喝醉了。
她喝醉了,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停下心里打得一刻不停的算盘,随心所欲地做些对她没好处的事。
不过,他来这一趟珠州,就是要把过往旧事翻个底朝天。好的坏的,都搞个清楚明白。
“是很好的朋友。”他淡淡道:“小时候一起长大,在一个家属院里,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后来我跟着我妈出国了,联系才少了。”
“为什么出国,联系就少了?你和祁孟帆联系可不少。”尹昭问得咄咄逼人。
这些律师实在机警得过分,沈宥心想,她在法庭上质问被告大概也是此刻的眼神,可惜他竟到今天才第一次见。
他对她温和地笑:“昭昭,那你告诉我,你和姜行止在珠州发生了什么?君越山你睡到我房间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漆黑的眼亦是一眨不眨地锁住她,想从她那找出三年前的谜底。
这笑容虚伪得刺眼。
尹昭撇过脸去:“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她问题的答案,她也猜得到。
沈宥却不乐意看她的后脑勺,伸手抚她的腰,指腹得寸进尺地勾勒起腰线,一点也不安分:“后天的音乐剧,真不想去看?”
她果然恼了,拧着眉回头。
恼火又被他眼中柔情浇灭。
尹昭就换了乏力的嘲讽:“沈侑之,你不会觉得荒谬吗?那年是姜行止,今年是你,请我去看悲惨世界?”
她拨开他的手,想讲个讽刺笑话,却笑不出来:“不过更荒谬的是。我还真相信,他是真有兴致去看悲惨世界,说不定他还能在马吕斯身上找到点共情。”
“我和姜行止的关系,在小时候,是比和祁孟帆好的。”
沈宥忽地攥紧了她的手,看出她想走,又把她拉回来。
他再开口,嗓音还是干涩:“小孩子开窍有早晚,我和他算是聪明早熟的那一挂。祁孟帆加减乘除还算不明白,我俩就连家属楼里的八卦是非都听得懂了。”
在还没权力制定规则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看透了规则如何被戏弄。
“而且,我俩那时都没有父亲在身边,也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沈宥顿了顿,眼底浮起自嘲,问她:
“昭昭,我应该能算个聪明人,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你知道聪明人的通病是什么吗?”
“傲慢自大。吝啬冷血。目无法纪。”
尹昭斜斜睨他一眼,挑最公正的词来骂。
沈宥点点头,夸她:“骂得好。“
尹昭最烦他这恬不知耻的模样,手被他攥着,就坐在高脚凳上,鞋尖踢他裤管。
他在桌下躲着她,桌上却不肯松手,只光风霁月地笑:
“我在家属楼里长到十一岁,就被我妈接出国了。那年头,我外公,你大概也知道些。你说的对,出国不是断联的理由。其实每年冬夏我都回来,陪长辈,也见见老朋友。最常勾搭着去玩的,就是姜行止。”
“好的时候,打球打游戏,坏的时候——”
沈宥故作玄虚地停顿了下,眯起眼,见她已按耐不住地抿唇,才调笑道:
“无恶不作。”
尹昭微微睁圆的眼,又耷拉下去。
她这好奇心,看来姜行止也没带她去见太多过分的事。
沈宥被她逗笑了,抬手刮了下她鼻梁:
“逗你呢。我外公管得严,姜行止最尊敬的人就是我外公,他自己玩得再野再疯,到我这也会收敛几分。”
远处的吧台,点起一盏盏香薰蜡烛,天竺葵的香气吹泡泡般拥过来,光也柔和。
尹昭一恍神,刹那里,分不清眼前人。
这一份温柔与赤忱,都应该属于另一个人才是。
她定了神,耳边男声依旧不真实的柔和:
“……围栏全撞烂了,外公的警卫去交警大队把我们领了回来,我被罚在家里禁足抄书写大字,抄报纸头条,写慎独慎微。”
“聪明人就得靠笨办法治,抄多了字,才明白我家的处境,也明白了外公为何要让我妈把我接走。”
他讲得隐晦,但尹昭听懂了。
这道理,姜行止也曾说给她听过。
她记起那人沉黯的歆羡,轻轻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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