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珊卓的恋人》
“陈丹,你来一下,老师有些话要和你说。”
十五岁的陈丹放下朱缨宝剑的道具,快步走到练功房外。一片金色暮光投到走廊之中,宛如台上的镁光灯一般,衬着她、托着她,将这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演员推到她的恩师面前。
老师目光不忍,拍着她的肩,转过脸去低声道,下周的《夜奔》,你不用上台了。主任决定换你的师兄来演林冲……我也是刚接到通知以后不许再有乾旦坤生……
学校里要排《智取威虎山》,原定她演杨子荣,当时几个老师还说现在演杨子荣的都是老生,我们改让武生来演,力求为人民呈现一出别开生面的表演。今时今日,自然也不必了。她被换下去演旦角小常宝。再后来,她的父母被划为三开艺人、戏霸,小常宝也另换他人,她站在英雄主角身后,演万千群众中的一个。
但只要能上台,能演戏,她已十分快乐。
直至号召知识青年下乡,她和戏校同学被分配到黑龙江建设兵团,无戏可演。
望家乡,去路遥。
东北的乡下蓝天黑土,幅员辽阔,空旷、晴朗、沉静,林场里生长着千万棵未来的凌云木,远处的水面有飞鸟掠过。她屏息凝神,坐在皮卡后斗上穿越这乡间,仿佛涉过一片理想主义的牧歌,一股苍茫的感动在心间激荡。短短数日,她忘却了北京的白眼与冷板凳。下乡、支农、支边、运动,宏伟的词汇拨着她的少年心弦——全心全意,坚贞不渝,无怨无悔。
她和同学负责养马。
扫马棚、舂豆料、铲马粪,白天黑夜,灰尘仆仆,风里来雪里去。她想道,难道练功不累,学艺不累?戏校里三张桌云里翻,终日又摔又打都没哭一声。莫非戏曲与劳动有高低之分,学戏的苦吃得,下乡的苦便吃不得?何况与马相伴,她才体悟出从前演的戎马英雄有许多谬误。
下乡半载,转眼年关,农场的知青们纷纷起哄,要他们这几个戏校来的晚会上唱一段。
多久没唱戏了——她和朋友心痒,便开腔唱一段《四郎探母》。生是四郎,旦是铁镜,她们一个杨延辉,一个贤公主,短暂魂归古典的传奇中。没了头面戏衣,依然博得篝火旁满堂彩。
此事后来成为她的“罪证”。
下乡是劳动,是受教育来了,再唱旧社会的封建戏曲是何居心?
那杨四郎又是什么人,竟投靠外敌,做了汉奸!
他们又说,她还演过林冲,宣扬逃跑主义。
手电筒逼视她,流言啃食她的脸,日间批斗,夜里检讨,自己扒自己的人皮,自证是牛鬼蛇神。镁光灯再度亮起,她跪倒在批斗的会堂里,一字一句,我是戏霸的女儿,封资修的毒草毒苗,我唱旧戏,我背叛了文艺路线的立场,我……十七岁的陈丹痛苦,迷茫,消沉,麻木,想过死。
长夜漫漫,她常在心海中远远眺望死的漩涡,一夜,又一夜,一夜,又一夜。
真想就此夜奔而去。
好在她仍有人间的回忆。
每当那漩涡也看向她,她便一直在心中默念,回忆同学,回忆朋友,回忆戏台,回忆母亲,捱过一夜又一夜。
一九八二年的清晨,她照常醒来,提水桶去四合院的公共自来水管接水洗脸。
好在一切已反乱拨正,那时候要是死了,还能再站到戏台上么,还能再看到她所爱的土地再度兴旺起来么?
四合院里还有几户人家,穿过院中层罗叠嶂的被褥与床单,她家在外院。两间小平房,简朴中亦有情致,灰地砖细白墙,淡绿的窗棂上飘着百叶纹纱帘,晨夕时分,光影一格格筛进来,由她和妈妈同住。妈常念叨,丹丹,要是你爸爸还在该多好,好不容易平反了,我们三个人终于又有了家……分离十年,她母亲对她的称呼还停留在多年前,仿佛她仍是站台上将登北去列车的中学生。
她知道,母亲的头脑日渐不大好使了。
陈丹洗漱完毕,吃过母亲留的早饭,洗罢碗筷,又检查了一番家中的煤气、水龙头,出门晨练。晨练完,坐公交去剧场,走台对光,准备晚上的演出。
剧团团长旁敲侧击问她:“小陈,那个赵先生喜欢看京剧么,他看到祖国的文艺事业发展有什么感触没有?”
陈丹心想,她和他才认识一个月,总不能急急忙忙便说,请你给我们投资。何况,他已是她的朋友,有了一层友谊,此事更难开口。但她也知晓剧团的难处,新戏服、新舞美,创排新戏,样样要钱。如今体制改革,艺术也要讲市场、讲生产了,她是当家武生,挑大轴,团里种种经济上的困难,焉能置之不理。
她半玩笑道:“他对京剧感兴趣,但算不上十分热爱,我们总不好求着人家给钱。我领着他再看几场戏,待赵先生对戏曲接触更深了,他真心提出来要为国家的艺术事业出一份力,不是更水到渠成?”说完,不忘向团长附一个笑脸。
跟着团长一齐进来的还有一个小生,粉面勾眉,吊儿郎当地:“丹姐你就是太直,总唱英雄豪侠,忘了女人的柔和劲儿了。换了青衣、花旦,酒席上运一运眼功,婀娜风流,婉转动人,呀,什么资金扶持要不到!”
陈丹脸色沉了下来。
她皱眉,语气不快:“你在说什么,我的师姐师妹们勤学苦练,是为了陪领导、陪外宾,拉投资的?”
团长忙打圆场,陈丹,他嘴欠,别和他一个后辈计较,回头我说他——话锋一转,团长又道,不过他这主意却是不错,不如请赵先生吃一顿饭,介绍他认识一些戏曲界的朋友。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现今改天换地,不必再革命。
团长志在必得,滔滔不绝安排起来,做东的天赋流水般从他臃肿皮囊下涌出:“赵先生是外宾,不见得愿意和领导讲官腔,我们再喊几个评论家、剧作家来就好。他不是常来后台探你的班么,小陈,你约他吃个便饭,我们就定在华侨大厦,那有广东菜。”团长原是唱花脸的,千生万旦难求一净的“净”,但时过境迁,他体内的饭与酒渐渐比血和肉还多,已然修成正果,从戏曲演员化形为剧团领导。
不待她先开口,翌日亚历山大来时,已受了团长的宴请。
出乎剧团众人预料,这外商待人亲切,毫无架子,还带了一瓶酒。临时去友谊商店买的茅台。
亚历山大黑的开司米大衣,灰的高领毛衣,银边眼镜,很有学者的文雅风度。于是,团长便也之乎者也与他攀谈——忽地“蒙您厚爱”,忽地“岂不妙哉”,年过五旬的团长,一直向这二十多的年轻人赔笑。反倒是那位团长请来的真学者,那文学系出身的剧作家,在一旁默默不语。
几个年轻演员已觉出尴尬来,赵先生面带微笑,却很少接话,全靠团长一人唱念做打。
改革开放,英相访华,香港、澳门,苏联进驻阿富汗……这般那般,国族、人类、寰宇,如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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