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一般没有开头，我看到了一片海，细软的海沙、蔚蓝的天空以及一层又一层朝岸边扑卷再褪下的海浪。

好吧这只是想象，我没亲眼见过海。

山区孩子就算爬到高处，一眼望尽的也是连绵的山峦。

所以九岁的我在看完某台放的旅游广告后当即确定了一件事情：我很喜欢海。

爸爸摊开地图，手指点在一片透亮的蓝上，妈妈坐在桌边记账，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偶尔停下来算一算，她说去一趟也好，不过要等到茶季结束，忙过了这一阵。

我喜欢跟妈妈和爸爸上山采茶，虽然要坐上面包车绕过好几段曲折的山路，要爬到很高的地方，但可以闻到山野间青涩的草木香，摘树莓摘竹叶采野茶，热得满身是汗还不觉得累。

看海和上山不一样，山是高的，海是平的，完全不同的气息。

我很期待。

很快到了五月份的第二十天，那时已经有了把这天当成情人节来过的风气，我爸妈在这方面很爱赶潮流，早上起来，妈妈送了盆多肉给爸爸，爸爸回赠一瓶黄桃酸奶，妈妈的最爱。

朴实且泛着酸臭味。

双职工家庭，他们周六不上班，没去餐馆撮一顿，反倒齐刷刷换了迷彩服，又去采茶。

这次我犯了懒，爬起来吃完早餐后立刻滚回床上抱着枕头耍赖。妈妈很惯我，走进房间给我盖了盖被子，留了点钱，说饿了就骑车去小舅家面馆吃。

我闭着眼睛说好。

我小小年纪已经养成了熬夜看书的不良习惯，唯一好的一点是还记得留着盏灯，否则更伤眼睛。昨晚熬到凌晨一点多，能醒过来吃早饭已是奇迹，妈妈进房跟我说话，我眼皮根本抬不起来，稀里糊涂地拖长声音说好。

再一睁眼，都快下午了。我骑着儿童自行车绕小路去了小舅家的面馆，当时一碗面价格还没那么离谱，五块钱一碗，小舅妈不要我钱，但妈妈说过要讲礼貌，我走前还是悄悄往桌上放了一张五块的纸币。

骑车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水滴在鼻尖。镇上下雨了，那山里会不会也在下雨？

一种强烈的心悸感和不安袭来，我醒了一半。

我还在梦里，只是人清醒了。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客厅看电视，从日头正盛等到夕阳西沉，疑惑爸爸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可山里没有信号，打电话没用。继续等，新闻播完了，天气预报也播完了，风景区有大到暴雨。

我害怕地站起来到处走，趴在阳台上从上往下看，又去听楼道有没有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没用，醒不过来，更控制不了身体。电视开始播广告，笑声音乐声刺的我头疼，把电视关了，家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客厅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没了，外头飘着疏雨，没有月光，很黑。

我记得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等他们回来一定要生气，要吵着吃好吃的。

等不到了。

后来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小舅妈和小舅带着两个警察上门接我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张开嘴说话。

小舅妈抱着我哭，小舅红了眼，闷头坐在警局不断给其他亲属发消息通知。

下午四点左右，景区通报一行外省旅客未走旅游路线上山，不慎迷路。临山许久没有发生过这样重大的事件，景区立刻组织消防、救援队和周边村民展开搜救。我的父母那时正好下山，他们说下午貌似见过这行游客的身影，于是自告奋勇，带着救援人员重新上山。

幸运的是那行游客找到了，是一家子，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小孩。

可返程时临山起了浓雾，景区天气多变，中午下了场雨，山路湿滑。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父母是当地人，比其他人更熟悉地形，走在前头探路。

只是一瞬间的事。

搜救队的人回忆，下山的那条路建在山边，泥很软很松，雨后更是被冲垮了一大半，白天走路都必须得屏气凝神慎重地走，别提晚上。要不是夜里山上还有暴雨，淋着雨过夜容易失温，他们本不该这么着急下山。

我的爸爸先失足跌了一跤，他重心不稳，身边也没有什么牢固的树枝给他抓，就这么滑了下去，妈妈立刻迅捷地去拉他，但人倒下去的惯性太大，她拽不回来，也被绊倒了。

“目前搜救仍在进行中，我们已经封锁现场，增派了专业山地救援力量，但是临山地形复杂且受天气影响，进度可能会放慢。”

“请保持手机畅通，有任何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务必注意自身安全，有消息立即沟通。”

民政和社工部门的工作人员语调沉稳清晰，在这种时刻能稍微安抚人心。

直到尸身被发现前，我都没掉一滴眼泪。

那几天我没去上学，待在小舅妈家，晚上睡不惯，更睡不着，所以中途回了趟家，拿了爸爸和妈妈的被子枕头，闻着味道才能入睡。景区那边一直有亲戚在联系，没人想起来带我去。

噩耗传来后，我再一次去了警局。

推开门，浓重的烟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爷爷奶奶佝偻着背坐在长椅上，外婆和他们隔了一个座，半张着嘴，呆滞了。大舅和小舅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亲戚，或站或坐，将整个警局挤得水泄不通，有人红着眼睛猛吸香烟，警察也劝不住，烟灰簌簌落在地砖上。带我来警局的小舅妈抱住了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嘈杂的、令人窒息的笼子。

我是应该放声大哭的，可我只是挣开怀抱，木然地站着。

看热闹的局外人对着我指点：“这小孩怎么不哭啊。”

我不理任何人，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住了墙上那台壁挂电视。

放的是当地电视台，播的是午间新闻。

准确一点，是五月二十日，临山风景区，被解救游客的采访。

先是一组临山风景区的航拍镜头，配合着主持人清晰的叙述，和从前听过的数不清的事故新闻别无二致。

主持人的话像流水一样滑过去，镜头一切，画面暗了下来，接了一段采访。

我盯了一会，才意识到，电视里那对衣着稍显狼狈但仍神采奕奕的男女是谁。

他们虽有倦色，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男人在记者提问下开始讲起他们如何躲进山洞避雨，又如何稳住情绪，等待救援，女人在一旁时不时的补充。可以说是绘声绘色。

一句接着一句，一个问题换到下一个问题，我听完了全程。

我想，我的妈妈爸爸呢？

为什么他们连一个字都没有被提到。

穿着雨衣的记者抖了抖身上的雨珠，继续采访：“搜救令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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