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若阴抵达越水城东时已是深夜。

衍极司内有她师父，也就是前司主祝明稷布置的游神法阵，可以极快的速度抵达想去往的地方。但仅限于神识，因此有些危险。

她在神识出体之前在师父故居周围设下迷阵，而且衍极司的守备自师父出事后就格外严格，肉身出事的概率很低。

她不愿一路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而且神识能看到更多东西，因此向陆翊衡要了具体的位置便于落地。越水荒村的异常让她很是在意，现下多生变数，早些下手好过被动承受。

师父留下的札记中提到过这个荒村：

“嘉和初，余漫游抵越水城东，经一荒村。虽草木疏落，然暄暖融融，生气氤氲，周流弗辍。细察之，觉有异族之气焉。闻兰游氏精一阵法，名曰‘兰泽之阵’，能予阵中之人佳梦温煦，消弭怨怼，解纷止争。斯阵甚契余怀，冀二族咸若此晏然相安。余弗敢损其毫厘，喟叹良久，遂辞而去。”

二十四年后的荒村，早已不是师父笔下“暄暖融融”的模样。

灰雾像化不开的浓墨，终年笼罩着整个荒村。村口的老桂花树彻底枯死，虬枝张牙舞爪，枝桠间缠着不知哪户人家废弃的红布，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大部分房屋塌得彻底，断墙歪歪斜斜地支着，露出的梁木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风穿过村子时，屋子的门突然“吱呀”转动，露出黑洞洞的屋内，破窗棂发出“呜呜”声，尖利如哭嚎，就像无数被困在这里的魂魄在挣扎。这些声音搅得人心神不宁，商若阴脚步不由快了许。她走在巷子中，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这里，缓缓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黑雾在流动，雾里隐约能看见人影轮廓，细看空无一物，只留下更浓的寒意攀附在身上。

本该璀璨的夜空被浓雾遮挡，整个村子都陷在无边的黑暗里，分辨不出时间。

兰泽之阵定是被篡改了。

浮游氏……

星象无法观测，但此处灵气紊乱，浓黑的惧气凝而不散，源源不断从地下涌向南边。

荒村南边就是越水城与芦葭城之间的商道，再南就是独月海了。

突然间，商若阴发现地下的惧气如河流一般，拥有源头。那里应当就是阵眼。

趁着夜色，她须得快些动身抵达那处。

疾步前进没多久，她骤然停下脚步。前方有人拦路。

“若阴。”熟悉的声音透过黑雾传来，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失望，“为师将札记与理想传于你，可你做了什么？”

眼前黑雾逐渐散去，祝明稷的身影出现在她眼中。眼前人的面容依旧温和，却带着愤怒，这样的神情让商若阴感到陌生。

他们四周的黑雾翻涌，断壁残垣尽数扭曲，有阳光打下来，草木温暖，光尘浮动。

祝明稷指向脚下：“你看这阵。”流动的暖色光尘正在被无法忽视的黑色惧气侵蚀，“你就是这样承袭为师的理想？你能做到什么？”

商若阴下意识想辩解，喉间像是被堵住，说不出任何。

一眨眼，眼前的师父消失，而他的位置上，站着谢载川。

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破妄司主，此刻正盯着她，用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盯着她。

“理想？那个害死了多少人的理想？”她眼里的怨恨如有实质，毒蛇一般缠上商若阴，“你还将此奉至塔顶？你也想害死更多人吗？”

被篡改的阵法太知道如何可以迫使一个人退避。

接连不断的谴责、质疑、诘问让她低头，踉跄后退。

“不如放弃。”祝明稷的声音再次出现，靠得更近了，“你连自己都不信。若阴，很怕吧？”

此言诛心。她确实怕。她怕自己能力不足，找不到破阵的方法；怕外界的恶意太重，守不住师父留下的一切；更怕有一天不得不承认，师父的理想是错的，是镜花水月，而她什么都做不到。她怕辜负的师父的信任。

因为她做不到师父那样游历四方地界、共情万物生灵，她没有跟上过师父的步伐，哪怕一次。

“我想活着……师姐，我想活着……”她的师弟妹声音哀戚，拉住她垂下的衣摆。

黑雾感受到“香甜”的惧气，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祝明稷的失望、谢载川的怨恨和同门的哀求在雾中环绕，从中伸出无数双手拉扯她的神识。

会谈三天后，谢载川一人快马赶到越水城。

出发前问过老柯，云晦近日时常不在司内，她也不再等，他知道了会自己来。

只是……想起云晦在会谈中心不在焉的模样，她莫名不安。

不再多想，谢载川看着眼前的荒村，目光掠过□□高壮的桂花树、排列俨然的房屋，看上去与普通无人村落少有殊异。

荒村距离她身后的商道不远，难怪过路商人会选择此处休整。

“客人对这里感兴趣？”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载川皱眉转身，一个靛青袍子的青年正眯着眼笑着看她。

没等到回应，青年拊掌：“怪我，没向谢司主介绍自己。鄙人何不向，是一名贩情报的……商人。”

谢载川双手抱臂，依旧不作回应。

何不向干笑几声，讪讪开口：“禾乐村，也就是这个荒村，其实荒了没多久，当今圣上登基那年叛党起兵，西南的雾关城就被占了，首当其冲就是越水，村民们为自保便都搬走了。当然，还是有人留下来的。”

“那场战役越水失守，留下的人……”

“都没了。”何不向感叹道，“他们选择留下与生活一辈子的村子无关，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在前线守城。”

“禾乐村……”谢载川念着这个名字。

“如其名，禾乐村中邻里亲如一家，哪怕荒年收成少也是人人喜气，这里就像传说中没有悲苦的净土。”

没有悲苦的净土，如今却成为噩梦的源头。

言罢，何不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徐徐挪向谢载川的方向，摊开手：“只卖谢司主一百两。”

“……”视财如命的小子。“这是什么？”

“喏，”他头朝荒村方向一仰，“后面荒村里取出的护心镜。破妄司主应当很擅长这个吧。”

谢载川转身就要走。

“诶诶，谢司主！十两！就十两了！”不都说谢载川老实又正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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