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看来，

肖家大院是那般真切，似乎一砖一瓦都历历在目。

肖家大院之邻人则仿佛生活于另一个朝代，恍如隔世。

但是，真切也好，恍惚也罢，甚或那大院之破烂不堪、肮脏龌龊都那般生动，是历史中唯一的存在，不可再现。

起初，云就住在肖老太爷之官邸，那座门前有两座石狮子之高墙大院。

小城解放后，肖老太爷逃遁，那座官邸便成了大杂院，住进了小学老师、破落财主、退伍军人、乃至后来名噪小城之江湖混混，东厢房如狼似虎之黄家哥四个，西下屋混迹于街头之马家哥俩和五个母夜叉一般之姐妹。

彼时，那大杂院已无嵯峨之态，全然一副破败之相。

正房尚且可观，依稀还见肖家往昔之繁华样貌。

只是，雨搭虽则尚存，红松廊柱却朱漆脱落，裂痕累累，表面上杂错了些斑斑驳驳，疙疙瘩瘩之黑红油渍。棚顶年久失修，四处漏雨。雨搭下面，煤棚、鸡架、柴火垛、以及春、夏、秋放在屋外，冬天挪进屋内之酸菜缸。彼类什物，将那房门前堆得只剩下一条狭窄过道。高出地面之房基颓然败坏，凹凸不平，青石台阶左塌右陷，遍布伤痕。

院内则更加不堪。

甬道所铺之方砖七裂八瓣，坑坑洼洼，两侧之花圃已然改作了菜畦。种苞米，栽茄子，黄瓜架，豆角秧，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一俟春夏，院内茅楼味，粪肥味，臭气熏天。大院南门，朱漆门板早已杳无踪迹，只剩下一尺多高之门槛子和门前一对石狮子。

云一周岁过继给伯父之后，便住在这座高墙大院。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云不足四岁。

彼时，夏日傍晚，便是那大院最为喧闹之时分。

黄家哥四个，马家哥俩，马老二和马老三便带领一干男孩，挥舞木刀、木枪和木棍，一壁厢成群结队呐喊，一壁厢绕着院子乱奔，玩好人捉坏人。一伙孩子捉住另一伙孩子，便滚于地上，滚得尘土满身。滚着滚着，两伙孩子便爹妈奶奶骂将起来。到了晚饭时光，一个个大汗淋漓，灰头土脸，让大人扯着耳朵薅将回去。

马家姐五个则带领一干女孩，跳皮筋的跳皮筋，踢毽子的踢毽子，满院都是叽叽喳喳之女孩儿尖叫声。到了晚饭时光，那些女孩子亦是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是时，马家娘们便会站在门口扯着脖子喊：

“你们几个骚丫头，整日价就知道疯，吃饭了也不回家，还在外面野什么？”

如是，那些女孩便被大人三丫蛋、四闺女一通呼叫，唤将回去。

当其时，云家是那座大杂院里之富户。

云之养父母都有工作。云之养母是被服厂裁段长，挣计件工资。云之养父是建材门市部主任，两口子每月收入一百多元，只有云一个孩子。如是，云吃大米饭炒鸡蛋、喝牛奶和炼乳、吃伊拉克蜜枣、岭南干荔枝、福源馆之芙蓉糕、萨其马及蛋黄片，甚或南方之亲戚还会给云带来压成糖块一般之咖啡，以及荆州麻烘糕和镇江云片糕，云之养父还时不时领着云下馆子，吃西来顺之锅铁和牛肉火烧，会友发之酥饼和馄饨，以及老白肉馆之蒜泥白肉。

其他家则全然不同。

便说那正房小学老师。一窝五个孩子，最小的两岁，最大的十岁。每至日暮时分，睡觉之前，五个孩子，无论男女，均光着屁股，你追我，我赶你，笑的、闹的、哭的、叫的，疯作一团。那身为小学老师之母亲是彼时尚且讲究卫生之人，如是，抓住一个，按在盆里，洗手、洗脸、洗脚丫。抓住的，洗了再睡，抓不住的，便脖颈上带着皴，脚丫缝粘着泥，臭烘烘钻进被窝里。

东下屋之懒汉和他那半傻半苶之胖媳妇家里便是一番杂乱无他之景象。

那懒汉家之虎媳妇又黑又胖，甚是能吃。生黄瓜、生茄子不在话下。生土豆、生地瓜，夹在胳肢窝，拟或撩起前大襟，撸巴两下，便塞进嘴里。饿极了，抓把高粱米，嚼吧嚼吧，就口凉水，顺将下去。

那懒汉男人则瘦得不成体统，皮包骨头，两只眼睛眍在眼眶里，偌大眼珠，几乎全是白眼仁。每天喝完一碗苞米面糊糊，便头朝里，躺在七窟窿、八眼子之破炕席上，哼哼唧唧骂大街，便听他骂道：

“妈了巴子，让你生、生、生，一连气生了十二个小王八羔子，也不知道歇一歇。那年，我好不容易躲出去，我那掏火耙的死爹还不省心，隔年回来，给我弄出个双棒。”

那虎媳妇听她掌柜的骂她，一边嘴里嚼着高粱米，一边和她爷们对着骂：

“你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是活不干，就知道挺尸。一到黑天，你就来精神。你那死爹和你一个德行，三更半夜，逮着机会就往我被窝里钻。你们爷俩，两个JB，一个屌味，黑灯瞎火，我哪分得清谁是谁？”

云之养父母一心想把云培养成翩翩公子和有学问的人，便不允许云和大杂院里的人打连连（东北方言，意为交往），更不允许他和大杂院之孩子一起淘气。

云之养母大眼睛，双眼皮，瓜子脸，中等身量，白白净净，嘻嘻哈哈，快人快语，一副好脾气。只是没文化，识不得几个字。但毕竟在被服厂管点事，也算见多识广，时常给云讲故事，便听她对云说道：

“你不能跟那些淘孩子一样，得做个有学问的人。人要是没学问，老丈母娘都不待见。

比方说，有这么一家子，有两个姑爷。

大姑爷是秀才，到老丈人家吃饭时，见碗上只有一根筷子，大姑爷便说：‘双桥好走，独木难行’。老丈母娘听这秀才姑爷说话文绉绉，便打心眼里喜欢，赶紧给他摆上筷子，上菜敬酒。

二姑爷是个大老粗，去老丈人家之前，家里人便叮嘱他，去老丈人家串门，须穿得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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