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女强》
“小点声,大半夜的,也不怕邻居听见了笑话。”明德福恼羞成怒道。
“你还怕笑话?!唔唔……”似乎被捂了嘴,王秀云的声音迅速变得含糊不清,“足足二百两啊!你拿什么还!”
再次确认这个数字,明月也不禁倒吸凉气,然后与明德福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早年生意好时倒也罢了,可如今?
心急的明月悄悄下地,掀开最靠近正房的窗子,把半个脑袋探出去听。
半晌,才听明德福嗡声嗡气道:“这不是跟你商议吗?”
“商议个屁!”王秀云几近疯魔,抬手砸了什么东西,“赌之前怎么不跟我商议?你这是要逼我们娘俩去死啊!”
至于明月?前头老婆生的赔钱货,关她什么事儿!
“我才跟你享了几天福?如今家里哪还有钱!拿什么还,拿命吗?”
自知理亏的明德福不吭声。
王秀云两腿乱蹬继续发疯,“你欠谁的账不好,偏去招惹牛大胆!那是本地有名的泼皮无赖,还跟衙门的班头称兄道弟,莫说赖账的,便是亲爹亲娘都敢动手,前头打死了两个老婆……”
牛大胆,正是明德福常去的那家赌坊东家。
明月一颗心沉到谷底。
焦头烂额之际,王秀云的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可是有主意了?”明德福急切问道。
王秀云没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她在穿鞋下炕,她要出来!
明月立刻缩回头,关窗、上炕、装睡,迅捷无声。
院子不大,两屋相隔有限,明月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伴着凉风卷进来一句幽幽的“月亮?”
活似寒夜里伺机而动的妖魔,令人毛骨悚然。
这间屋子本是库房,只能从外头锁,后来明月搬进来,想法子在门内弄了个门栓,奈何被明德福撒酒疯时砸断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
“月亮?”王秀云疑心颇重,又轻轻叫了声,踮起脚尖来到炕头,借着朦胧的月色瞄,目光中流露出浓烈的、粘腻的恶意。
明月发出两声含糊的哼哼,与所有快被吵醒的睡客一样。
王秀云松了口气,原地站了许久才悄然退去。
明月一动不动。
又过了会儿,门外才有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刚才王秀云一直没走。
直到正房那边再次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女声,明月才重新下炕。
常言道,做贼心虚,王秀云这样提防自己,一定有鬼,明月必须偷听,好提前准备应对。
这次王秀云的声音更低了,明月很难听清。
房门开关声极大,必会打草惊蛇,她一咬牙,干脆从窗子爬出去,蹲到正房窗户底下听。
怕对方发现,挪动的速度难免慢了些,等明月凑到墙边再次听清对方说话时,已错过开头。
“你疯了?!”明德福罕见的有些震惊。
王秀云反问:“不然银子从哪儿来?”
“铺子和里头的货……”迟疑的声音表明明德福自己也不情愿,只等王秀云反对呢。
“以后呢,都喝西北风去?”王秀云果冷冷嗤笑。
压的货可以出一出,但铺面绝对不能动!
如今确实买卖不济,可哪怕日后把铺子租出去呢,好歹每月有个进项,不至于饿死。若连这点指望都没了,不如现在一根绳子吊死。
明德福闷闷道,“传出去叫人家戳我脊梁骨……”
王秀云将眉毛一竖,“大点儿怎么了?年纪大点会疼人!牛大胆手里那么大的买卖呢,上头又没有公公婆婆,过去就能当家作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吗?”
她已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继女彻底从家里撵出去的好机会。
那个丫头主意太大,心也太野了,才多大点儿啊,竟就妄图插手店里的买卖,呸!这是要跟我儿子抢家业呢!
不行,绝对不行!
“他前头打死了两个老婆。”到了这会儿,明德福消失已久的父爱竟奇迹般的复苏了一点。
一点而已。
比起女儿的终身,他更在意的是左邻右舍会怎么说他?
“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婚姻大事最讲究缘分,前头两个都不是正缘,也是没奈何的事,且他整日与你作耍,我瞧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亲爹都没良心了,后娘更不必忌讳,王秀云振振有词道,“虽说名头不大好听,可名头不当吃不当穿的,成亲过日子都要落在实处才好。真要论起来,那牛大胆也算咱们镇上一号人物,若果然成就好事,之前的债务一笔勾销自不必说,你这个泰山老丈人也有了依靠,还怕外人欺负?到时候也不用辛苦做买卖,专等女婿孝敬罢了……”
哪儿有逼老丈人还钱的道理呢?
怕只怕人家牛大胆不稀罕!人牙子手里一个平头正脸的好丫头才要一两银子呢,你家什么闺女啊,敢卖二百两?
明德福的脑袋渐渐混沌起来。
还不上赌债,万一牛大胆打上门呢?
二百两啊!
那丫头整日说什么经营、买卖的,口口声声为父分忧,如今不正是好机会?
况且白天,对了,那死丫头还冲自己吆五喝六的,真是翅膀硬了!
窗外的明月脑中嗡嗡作响,胸中怒火狂烧,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揪着明德福的衣领子狠狠扇几个嘴巴子,出出这些年的恶气,再戳着他的天灵盖质问他究竟怎么想的。
王秀云是后娘不假,你可是我亲爹啊!竟想把我送给打死过两个老婆的老恶棍抵账?!
但凡他还有一点儿为人父的良知,就该在王秀云提议的第一声断然回绝!
他该死的心动了!
王秀云可恶,然明德福更可恨。
虎毒不食子啊!
明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
再等等,似乎有一道声音使她心怀侥幸,等等吧,万一,万一爹……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风声,风吹树杈摆动声,邻居家狗子的呜呜声,明月自己的呼吸声,唯独没有明德福坚定拒绝的声音。
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她再也不会对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抱有一丝期望了。
狂风吹得外头枯树嘎吱作响,摇摆的树影落在纸窗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魔。重新躺回炕上的明月心烦意乱,彻底没了睡意。
嫁是绝对不能嫁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报官?求邻居?
别说这事儿如今还没落定,外人要笑话自己瞎担心,即便落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还能为自己平白得罪人不成?
至于亲友……娘那边的近亲早死绝了,爹这边的素来狼狈为奸,想都不用想。
明月烦躁地翻了个身,脑海中闪电般炸开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跑!
这个主意甫一出现便春日野草般疯长,伴着明月狂烈的心跳一起肆意蔓延,最终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是啊,为什么要等人来救呢?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要自救。
跑吧!
王秀云既起了这样的念头,此次不成也会有下次,她不可靠,滥赌的明德福更不可信,留下唯有死路一条。
树挪死,人挪活,朱婶子说当年娘十来岁就出门闯荡了,我是娘唯一的骨血,有什么理由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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