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话探真郎》
清晨,王大爷从丈宽的雕花嵌贝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醒来,饮一盏清心凝气阴阳调和水,踱步到庭院,站在开阔高台上,面迎晨辉,叩齿三十六响,顿足百次,拍胸七十二下,转目八十一周,长啸数声,深深吐纳。
远山如画,近木葱茏,朝阳照耀京城巍峨宫阙,气象万千。
王大爷望此景象,怡然而笑,不由得想,老夫拥此美色,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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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略带惶恐的声音从王大爷斜后方响起。
王大爷回头,对上老管事衷叔沧桑中透着无奈的眼。
“老爷,老奴刚往外头去,想挖几棵荠菜剁馅儿晚上蒸包子吃。一拐出那条小路,就……”
王大爷心里一缩,明媚的晨光似被轻云遮蔽了几分。
“几个?”
“一个。”
“什么位置?”
“还是树那边。”
“摘下来了么?”
“不用摘,在树底下呢。”衷叔苦着脸,“我一个人弄不动,小合去运水了,小萃上京里买菜,秀婶子说她给老爷做饭哩,腾不开手。我就先来告诉老爷。”
晨不宜叹气,王大爷将一口老气从嗓子眼里咽下,摆摆手:“行吧,我同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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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斜穿过广大的院子,绕到一丛细竹前。幽竹仿佛紧伴花石山壁生长,向侧边一绕,可见一道小径,沿小径再向前,侧方又有一个洞口,步出便是开阔山林,如此出了庄院。
衷叔向斜前方比划:“老爷,就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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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迈着有点儿沉重的步子穿过几排树,果见前方那棵格外茂盛粗大的老树下,挺着颇显眼的一团……
王大爷再将一口老气吞下,很想立刻奔去马厩,拖出那匹胖马,一鼓作气冲下山,到京兆府门口击鼓,求府尹大老爷做主,把那个缺德冒烟的小经纪抓起来,让老夫退了这破房,收回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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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王大爷自江南来京,暂于客栈安顿,特意选了京城最大的赁售中介,拟购住宅。
京师的屋宅经纪见惯贵客,面对王大爷这样无官无职瞧着也不太富的外地老头,客气里难免透出一两分倨傲。大管事端详王大爷和忠叔片刻,茶也没让一口,招手唤过一个闲在旁边的小经纪。
“好好招呼两位客官,不可怠慢。”
小经纪约摸二十余岁,姓樊,自称非京城人,也刚来京城不久,看见王大爷便心生亲切。伊身量中等,体态敦实,方圆脸,肉眼泡,蒜头鼻,眼神质朴,笑容憨厚。王大爷看着他,也觉得挺亲切。
他先问王大爷:“可是贤嗣进学,买来备考用?”
王大爷说:“不是,我自己住。”
小经纪再问:“老员外喜热闹还是爱清静?”
王大爷说:“既喜欢热闹,也爱清静。”
小经纪道:“京师的房子,越往内城越贵。不敢瞒您老,有些地方,寻常人再有钱也住不了。当下可买的,临着闹市,人多而杂,又太吵。倒是北城、南城一带,仍有几处地段不错,价格合宜的。不知老员外家里人口多么?”
王大爷道:“不多,只我一个,带两名老家人住住。”
小经纪赞叹:“好洒脱也。如此,老员外怎的想来京城住?”
王大爷道:“就是想来住了,喜欢。”
小经纪顿了一顿,一笑:“寻常外地贵客在京购宅,多因在这里为官做买卖,再或是预备科举,少有像老员外这般逍遥的。员外为何不继续住在江南呢?像我就喜欢江南,京城什么都贵,房更贵。”
王大爷道:“南边的大城也不便宜。”
小经纪又一顿:“是,都得要有钱。京城规矩多,若我不必愁生计,像老员外这般呵,我就在江南住了。赏杏花春雨,品花雕美人,多好。”
王大爷道:“是好。京城也好。各有各的妙处。”
小经纪委婉道:“京城屋舍喜广大,老员外想要几进的宅子?”
王大爷道:“不必太大,够住就行。最好离兴文街近些。”
小经纪惊讶:“那可是内城顶贵的地段之一了,好些书局画铺在那边,寻常考生住不起,翰林院、礼部有几位大人的宅邸在附近。倒有一处空宅,是前礼部郎中老大人住过的……”
王大爷摆手:“必是座大府邸,非老夫这种寻常百姓住得的,请介绍处精致小院吧。”
小经纪抿嘴一笑:“正是呢。小可记得,近兴文街的巷子里还有一两处,原是兴文街上开书馆的商户住的。”
王大爷欣然道:“这个好。”
小经纪道:“只是也不便宜,而且近街嘈杂。若您老爱清静,或考虑考虑京郊呢。既幽静,又养人。”
王大爷道:“先都看看,或者内城京郊各置一套?”
小经纪再笑了一下,看向一旁支棱着耳朵品着茶听他们聊天的大管事,眉毛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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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后来反省,想是那时自己旅途奔波,又思虑买屋,积攒了些躁火,竟因小经纪的一挑眉,动了置气的念头,方在之后堕入彀中。
他跟着小经纪看了几处院落,选定兴文街纯山巷的一处小宅。
小经纪赞美不已:“员外好眼光!此宅精致贵气,白天得兴文街之繁盛却不嘈杂,夜间清幽又不孤僻。正合了您既喜热闹又爱幽静的缘分,仿佛这宅子一直等着员外来住呢。不瞒老员外说,小可本有处京郊的宅子也欲荐给您老,真真稀世难得的别院,巧夺天工,寻常人难想难遇。您既一个人住,却不必太浪费,择定了这处,那一套也不必看了。”
王大爷回想当时情形,肠子都悔断了,真真想撕开一个虚空裂缝,回到过去,揪住自己的领子,抡上两拳:“你接个什么话!好个什么奇!”
他当时好奇地接上了樊小经纪的话:“什么样的院子?老夫先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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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经纪特别殷勤地备了一辆马车,载着王大爷出了京城,来到这处山,爬上这个坡,看了这个院。车里还备了香茶瓜果小点心。
小经纪一路端茶递点心削果皮,一口一个王伯父,叫得特别亲热。
他老人家竟都没有拉着衷叔立刻蹦下车狂奔离去,非得看看这小伙子想卖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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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这座小院时,王大爷天灵盖一麻,心怦怦直跳。
仿佛回到二十岁那年,他摇着折扇走在桥上,瞥见水面画舫上,弹琵琶的鸾仙。
他鬼使着一般地以为,这是宿世缘分,如情似恋。
竟没继续回忆,二十一岁那年,鸾仙花光了他的私房钱,他被爹打出了家。老鸨龟奴的脸仿佛一百年没打扫过的茅厕,鸾仙称病不见。数日后,鸾仙成了某大盐商的第十二房爱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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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经纪说,此宅名曰「小洞天」,是翰林院一位老大人的别院。老大人家数代在朝为官,从没犯过事,安稳清贵,文昌极盛,福运极足。老大人与钦天监的某大人及工部的某某大人是至交,此宅择地上佳,藏风聚气,建筑更极尽巧思,格外不俗。
从一条山路上来,仿佛走到林子处即到了尽头,唯有识得门户,向东侧一转,才另现路径,到达山门。
门仿佛天然岩洞,题刻「小洞天」三字,字迹洒脱。
进洞门,蜿蜒一条清幽路径。待转过幽竹花石组作的屏风,才见屋舍。
老竹篱,小石砖,主屋两层小楼,高挑开阔,于二楼处凭栏,远近山林,京城胜景,尽收眼中。屋内整墙的大书架,朴拙的长案几,木纹渗印墨痕,窗畔尤存香风。
院中种着四时花木。一汪小池,由山上引下的溪水蓄成,清清澈澈,浮着几簇萍叶;活活泼泼,游着数头胖鱼。
更有一处石台,临高坡,景致开阔。
樊小经纪指向远处:“这份胜景,全由伯父独享。非我吹嘘,正是仙境一般的景色哪!此时没旁人,我大胆地说一句,便是王爷们在京郊的园子,也难得如斯景致。京城一带随便比较,没有哪处胜过这里!”
王大爷站在石台上,迎着微风,看着美景,觉得自己要成仙了。
他仅存的一丝理智驱使他问:“这么好的院子,怎舍得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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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小经纪质朴地陈述——
老翰林岁数大了,腿脚不甚灵便,又太喜欢这座宅子,非得来住。此宅唯有一个短处,进出道路狭窄陡峭,需步行。夏天蚊虫多,老大人新又得了一症,被蚊虫叮咬,疙瘩总消不下去。孝子贤孙们怕老大人出入宅院磕着碰着被叮咬。如果他们接了这宅院,或亲戚挚友买下,老大人肯定仍会过来。唯有狠狠心,先卖给外人,并想在契书上约定,将来买主再想出售此宅,老大人家可以同等价格优先购买。
王大爷说:“这有些强人所难,哪里有空特意通知他们。”
小经纪忙说:“都能聊的,真买自不能答应。但他们这样提,伯父也可放心——如此珍爱,定是吉宅了。”
王大爷眺望远山,按捺着澎湃的心绪,故作淡然地问:“这宅子,必不便宜吧。”
小经纪笑:“是不便宜,或也没您老想的贵。”跟着报出一个价格。
王大爷心又怦怦跳了几下,假意蹙起眉头:“哎呀……”
小经纪笑得像朵喇叭花:“小侄仅是一问,伯父觉得什么价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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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不是没想到,小经纪肯定隐瞒了某些重要事实,此宅必有问题,否则不会这个价格卖了,且非转让亲友,而是由房屋经纪卖给他这外地人。
他想了种种可能——
第一,这宅子是个凶宅,闹过人命。
小经纪指天指地发誓宅子里绝没出过事,但王大爷了解这些话里的门道,寿终正寝不叫出事。亦或亡故在宅子里的是仆役之类,更或当时没死,抬出去才咽了气。甚至有胎损毁婚之类的事件。此宅周围都是老林子,没邻居耳目,只要瞒住,外人无法得知。
尤其最大一间卧房内,摆着一张花里胡哨的紫檀木大床,跟整座小院的清幽风雅格外不搭,应不是单单用来睡觉的。小经纪甜美地解释,床是儿孙们孝敬老大人的,睡着养人,专门订制,零散送到院内,请工部的巧匠在卧房内组成,不宜再拆了搬出。若王大爷不坚持抹去零头,便将此床连同屋内的其他陈设一并赠送。
小经纪更用自己的祖宗发誓,此床绝对吉利福气,无比旺人,王大爷可随便请法师来看。若此床有问题,他愿赔上自己的家产,帮王大爷退了这房子。
王大爷想,搞得这么认真,床的问题似乎蛮大。
另一种有可能,房屋本身有毛病。地基不稳,漏雨,工匠偷工减料,风水不佳,闹白蚁,有毒蛇异兽出没……亦或因在山上,易有落石滑坡塌方……
再一种可能,附近有强盗土匪,甚至□□聚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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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大爷着实被这院子迷晕了头。
他想,什么凶宅风水之类,恰巧他不太介意。若这院子有过离奇邪乎的事件,甚至能帮他多赚些钱哩。
他粗看了一圈儿房子及周遭,墙根无开裂,房顶梁柱墙壁和门窗处无水渍或修补涂饰痕迹,纵有毛病,应也修得。
再则他一个孤老头子,箱中唯笔墨,屋内尽诗书,身不穿华锦,柜不藏金银。豪杰们到来,只能喝几坛好酒罢了,有何惧哉?
小经纪更连连保证——“伯父,小侄已将您老看作我的亲伯父,绝不敢忽悠您。京城岂是寻常地方?附近不出几里路,就是宗王殿下的园子,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里闹事?寻常人再住不上比这更清幽安静的地方了。若我有钱,这院子绝不会让您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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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契书那天,老翰林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到场,一副欢喜和乐神情,看着确实是清正敦厚的人家,一子神色微有闪烁,未多与王大爷对视。
王大爷仍没跑,乐呵呵地签了契书,付了银票。
他自以为已思考到各样坏处,将来这院子再闹毛病,也跑不出想象了。
实可叹自己一把岁数着实天真。世事多的是超乎想象,出乎意料。
该谈的事一谈妥,王大爷立刻把城里的屋冷落一旁,欢天喜地扛着行李搬进这座小院。
几天后惊喜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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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王大爷趁兴去山间散步,绕到小洞天山门外的林子中,竟见那棵大树上多了一个人。
王大爷与几仆先施救,再报官。官差到来,只问了王大爷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时情形如何,便将人抬走,迅速熟练,毫无意外之色。
王大爷隐隐猜到了哪里不对劲。
果然几天后,林子里又多出一人。
如此两三次后,王大爷彻底知晓真相。
小经纪确实没说谎,王大爷买的这座宅子毫无问题,既非凶宅,房屋也没毛病,那座紫檀木大床更是一个吉物,系原屋主老翰林大人特意买来,调和此地风水的。
这座山坡,院子外的那片林子,却是个挺有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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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生活向来不易,有人乘得云霞,腾达富贵,亦有人落入尘埃,前路渺茫。
那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的,许多不愿连累家人,或不想让人看到丑怪形状,便想往山间林子里寻个清幽的所在。
京郊的山林,或有乡民居住,或是王公贵胄的产业。小洞天所在的这座山,算是一座野山,没什么寺院名胜,又有小路可爬。爬着爬着,刚好走到这一带,有些累了,觉得走得足够深了,再一看,咦,有片林子,很幽静。唔,这棵大树颇繁茂,枝杈生得挺好……
世事往往如此,逢某时某事某个关口,很多人想法差不多,体力差不多,选择差不多。
总之,不少人选了这座山,这条路,这片林子,这棵树……
官差安慰王大爷:“今年无科举,还好,可能就这一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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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捶胸顿足,但契书上没条目可依。他退不了宅子。
他后来才知道,这座山坡挺出名的,绰号“销魂坡”。
挺邪性是,以前并没有这样,是老翰林在山坡上起了这座宅子,辟出一条仿佛非人工修成,而是游山人经年踩踏出的小路,又巧施建构,令宅子隐在山壁中,外间无法得见,那片树林仿佛道路尽头。之后,这处山坡,这片林,才开始销魂。
怎不令人感叹风水神异!
王大爷恨得去找挚友算账:“你个老东西算什么朋友!这么销魂的地方你肯定知道,见我要买不拦也不劝,眼睁睁看我掉坑!”
老友笑道:“冤枉哪,我知道时你已签了契书,生怕我跟你抢似的。你买都买了,我怎还好多说?再则,我以为那坡出了名,现在已经没那样的事了。”
王大爷冷笑:“呸,当我不晓得你的花花肠子?!你莫不是盼着我住了那个宅子能帮你多赚钱!”
老友大笑:“我赚你更赚哪,先生可生出什么想法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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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林子不再销魂,王大爷想了各种招数。京城规范极严,伐木改道搭建皆需取得衙门许可,院子以外不是他的产业,他不能拉网子设路障。
王大爷挂过条幅,立过木牌,派两个小仆每天几次在那一带巡视。
真的劝住了几位,林子里已数月没添过新了。
王大爷竟生出了几丝欣慰——老夫买下此宅,想是上天令我多积功德?
岂知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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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端详那人。
二十余岁年纪,一二百斤重量。面如满月,油且细腻;浑圆身形,包裹锦缎,内衬绫罗。头顶玉冠,若羊脂新凝;腰间珠嵌,似星落凡间。如此品貌,必是富贵子弟,绝非寻常白丁。
王大爷端的生出一股怒气,这胖小伙子,将整身行头扒拉下来,便够一大户寻常人家数年花用了。
容易让人钻牛角尖的坎坷,不过就那么几样——
罪责、背运、无财、缺爱……
能自由爬山,便非摊上了什么大罪。
一身富贵行头,扒下即是本钱。
如此年轻,何愁不能翻身?哪里遇不到良缘?
怎的偏来这里给老夫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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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先已给小胖子灌过解药,伊吐出不少,半趴在满地狼藉中。
衷叔吃力帮他翻个身,擦擦脸,王大爷看清他面目,愣了一下。
这……
是……他?
难怪了……
怒意松化,转为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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衷叔端详王大爷神色,小心翼翼问:“老爷认识此人?”
王大爷微颔首。
“前日薛国太的寿宴上见过。”
“薛府的门槛太高,小的们无福同老爷进去。总想多听听老爷说那日的事,也好涨涨见识来着。”
衷叔瞅着地上的胖青年。
“这位也在国太的寿宴上,莫不是个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儿?未听说新近京城有哪位老爷家落难。”
难道小哥儿是位情种?
王大爷叹了口气:“有时候并非家里有事,或他怕连累家里。”
越是高门大户,往往为了整家整族的利益前程,会放弃那些惹了祸的,无关紧要的子弟。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外惹了祸,父母长辈多会拼命护着,只是使力处有限,护不护得住另说。
而富贵人家多子多孙,如果小宗旁支的某个孩子不受家中待见,可能完全被至亲甚至父母冷落,更容易卷进各种明争暗斗。若闯下祸,轻则倒罢了,重则家人处理前先得掂量一番,首要确保不会连累家人。
各有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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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回忆着薛国太寿宴那天。
两幅画,两个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先不论画,王大爷当时便不相信这个年轻人如此糊涂。
再轻狂的少年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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