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歌唱》
(一)
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伊莫金已经端坐在梳妆台前两个小时,她的背脊挺得比烛台还要直。
“再收紧一寸,小姐。”老侍从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背,粗糙的手指将丝绸束腰带狠狠一拽。
伊莫金听见自己的肋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她长吁出一口气,心中默数着——到第七次时,胸口那尖锐的疼痛会准时降临。
“伯爵大人今天会来用午餐,”束好腰后,侍从不忘往她脖子上扑香粉,白色的粉末轻轻盖住被父亲掐出的淤青,“老爷吩咐您穿那件天蓝色的......”
说到一半的话被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打断。
伊莫金透过窗户向外看去,远处,卫兵正拖着一个红发女人穿过庭院,那人的靴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不知是感应到什么,女人突然抬头,目光尖锐如刀锋,就这样劈开了庭院中的晨雾,与伊莫金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这个女人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简直亮得惊人——这不是囚犯该有的眼睛,更像一只困兽。
阁楼上的女孩看呆了。
“那是女巫西尔维娅,”侍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长针终于固定好她的发髻,钢针擦过头皮的寒意让伊莫金不禁打了个颤,“她妄图刺杀您的父亲,主教大人要您出席审判。”
窗外,那个名为西尔维娅的红发女人正对着她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不是求救,而是竖起拇指,缓缓划过自己的喉咙。
(二)
审判厅里,伊莫金坐在高台上,繁复的头饰压得她太阳穴发疼。
主教把羊皮纸推到她面前:“请最纯洁的小姐宣读对女巫西尔维娅的指控。”
伊莫金展开卷轴时,发现纸上晕开一朵墨色的花,她的汗水正顺着下巴滴落,在“女巫”二字上落出黑色的伤痕。
“西尔维娅涉嫌......”感受到发紧的喉咙,伊莫金忽然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像含着碎玻璃,“使用巫术谋杀男爵及......”
念到一半,门外传来的锁链声撕裂了审判庭的沉默。
伊莫金回头,沉重的头饰扯断了发根,但来不及疼痛,因为她看见了早上的那个红发女人,正是自己在“指控”的女巫本人。
西尔维娅被两个卫兵押上来,脚腕的铁链蜿蜒在审判庭的地上,她的囚衣敞着领口,露出锁骨上烙着的“罪状”。
她望着不远处伊莫金,突然露出不屑的神情,嗤笑了一声。
“这位尊贵的小姐应该很熟悉怎么给人定罪,”西尔维娅开口,声音像是锈迹斑斑的残铁,“毕竟她父亲上周刚吊死了三个抢面包的农妇。”
伊莫金低下头,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指甲陷入掌心,疼痛却来自更深处。
她看见西尔维娅手腕戴着布满尖刺的镣铐,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女巫的“忏悔之环”,只要转动便会刮坏血肉。
伤口处的血珠顺着铁链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铺成诡异的暗色花朵。
(三)
午夜的地牢幽暗阴湿,温度比伊莫金想象的更冷。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走廊巡逻的卫兵。
腐烂的空气缠上鼻腔,虫子从她的缎面绣鞋上爬过,留下黏腻的痕迹,强忍着不适的女孩听见最深处那间牢房的声响——不是哭泣,而是某种有节奏的哼唱。
“......绞索套上脖子时,乌鸦说早安。”西尔维娅背对着铁栏,裸露的脊骨在囚衣破洞下起伏如刀锋,她坐在地上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没有将眼神分给到来的贵族小姐,正忙着用碎瓦片在墙上划着图案。
“大小姐的夜间娱乐?真有趣。”
话语间充满了嘲讽。
借着火烛的光亮,铁栏外的伊莫金勉强看清了墙上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图案:一个火柴小人被吊在树上,旁边是更小的火柴小人躲在桶里。
墙边还放着撕碎的纸片和折好的纸鸟,看材质应该来自忏悔书。
“我带了水。”伊莫金从裙撑里掏出银壶。
西尔维娅猛地转身,铁链跟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
她抢过水壶,径直往自己头上浇,水流冲开她额前凝结的血痂,流过干裂的嘴角,女人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生生咧出一个僵硬的冷笑,鲜血从唇角涌出。
“施展善良好玩吗?满意了吗?是不是像看动物表演那样有趣?”
面对西尔维娅愤怒的神情,伊莫金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无法用语言形容心中的感受,她垂下脑袋,注意到地牢角落里的死老鼠——它被摆成跪拜的姿势,头上戴着用稻草编的小王冠。
伊莫金的胃部一阵抽搐,并非因为恶心。
她记得,父亲书房里有个一模一样的金雕像,唯一不同的是,跪着的是雕刻出的奴隶。
第二日早餐时,她听说有个守卫被囚犯拧掉了三根手指。
回房后,女孩猛地发现,自己的衣袖间缠着一根红色的发丝。
那晚,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雀鸟,被关在镶金笼子里,任她如何挣扎都飞不出去。
梦境的最后,是一只沾血的手拧断了笼锁。
(四)
羽毛笔尖在婚约上颤抖,晕开了一团墨迹。
“美丽的姑娘,别紧张,”桌边的男人拿出戒指,戴在女孩的手指上,指环上镶嵌的蓝宝石冷得像块寒冰,“这会是一段很幸福的婚姻。”
伊莫金愣愣地看着羊皮纸上华丽的烫金花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突兀的梦,以及今早侍女说的话:“他们准备在庭院搭火刑架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西尔维娅被铁链吊在火刑架上的模样,更可怕的是,当浓烟散去时,架子上挂着的人竟变成了她自己,而拿着火把的是——
“请允许我去寻找父亲。”伊莫金突然站起,衣袖不经意扫翻了墨水瓶,黑色墨水在雪白的桌布上不断蔓延,宛如一条指向门外的河流。
她绕过守卫躲进走廊,在无人的地方快速奔跑。
冗长的裙摆时不时就绊住自己,经过盔甲陈列室时,如同错觉一般,屋内的金属突然反光,闪过一抹刺目的红。
伊莫金看见,庭院的楼下放着柴火堆与刑架,主教在一旁念着祷词,自己的父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她曾花了三个月绣制的家族纹章旗帜——准备随时用来点火。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地牢。
走廊尽头躺着两个守卫,一个喉咙插着半截铁栏,另一个□□一片血红。
西尔维娅靠在墙角,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丝毫不在意,仍旧哼着走调的歌谣。
“来送行?还是拿我邀功?”听见动静,她挑着眉看向伊莫金。
“我能打开镣铐。”习惯了她话间的嘲讽,伊莫金掏出刚刚在书房偷出的钥匙,手却不住地颤抖,一时之间竟对不准锁孔。
西尔维娅静静地看了良久,突然低笑一声,凑至伊莫金身前,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女孩的耳边。
“你闻到了吗?那种雏鸟被折断翅膀前的味道。”
铁链哗啦一响,她竟自己挣脱了镣铐——原来手腕早已磨得见骨,刚好能够滑出束缚。
地牢外传来人群的叫声,伊莫金突然撕开裙摆,在西尔维娅惊奇的目光下,掏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
“和我走,我父亲的书房有密道,至少他们现在不会知道。”
地牢的门应该走不了了,她们换了一条路。
路过储藏室,伊莫金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油灯,火舌瞬间吞没了丝绸窗帘,西尔维娅在火光中大笑。
“看来我们都是纵火犯了,大小姐。”
她们顺着密道,逃到了城外的荆棘森林。
每当穿过荆棘丛时,西尔维娅都会粗暴又熟练地拔下扎进伊莫金腿部的刺,冷声道:“娇花就别学人逃亡。”她嘴上这么说,却把最后一片止血药草按在伊莫金最深的伤口上。
伊莫金任由这个女人动作,她知道,眼前的人有一万种方式抛下自己逃跑,但却没有这样做。
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顺利,二人不仅要应对身后随时到来的追兵,还有西尔维娅浑身伤口的身体,以及伊莫金难以适应的野外生活。
当晚,在西尔维娅生火时,伊莫金看见火光印着她手臂处密密麻麻的旧伤,下意识递出的手帕却被冷冷拍开。
“留着擦你们贵族的珍珠粉吧。”
她知道,西尔维娅仍然很排斥自己。
但伊莫金并不生气。
因为在某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她恍惚间看见,西尔维娅用草药湿敷自己被荆棘划伤的脚裸,不似往日的粗暴,只余柔和。
(五)
虽然身上的伤口好了不少,但伊莫金的进食问题还存在。
并非不能吃下森林里的食物,但过往十几年,她早已习惯了精致加工的饮食,现在再吃这些截然相反的东西,总是会下意识呕出来。
西尔维娅从不会惯着自己。
“要么学会这个,要么饿死。”把昏死的猎物扔到她的怀里,西尔维娅冷声道。
伊莫金握匕首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刀刃在皮毛上滑开三道口子。
“不对!”西尔维娅夺过匕首,从背后环住她,粗糙的指尖覆在她的手上,“不是割喉,从这里......”刀尖精准刺入猎物颈部的缝隙。
“你刚刚的动作只会给它们平添痛苦。”
那天晚餐的烤肉依然带着浓郁腥味,伊莫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一口又一口地咽着。她看见西尔维娅把最好的一块肉丢给她,自己啃着焦黑的骨头。
暴雨来袭时,她们就这样挤在腐朽的树洞里。
伊莫金发现西尔维娅的草药册从行囊里滑出,纸张被雨水晕开了墨迹。
她鬼使神差地掏出对方做的临时炭笔,在模糊的字迹旁补上工整的学名。
“你偷看我的东西?”西尔维娅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伊莫金抬头,看见她手里捏着自己无聊时写下的文稿,边缘被炭笔画满了狰狞的批注——有首诗旁画着个吐舌头的小人。
她们各自别过脸去,却都没伸手夺回自己的秘密。
雷光炸响的瞬间,伊莫金突然发现,西尔维娅耳后有个与自己肋间淤青形状相同的印记。
几日后,西尔维娅的伤口开始发炎,连续三天都高烧不退。
伊莫金循着西尔维娅写过的草药手册,将采来薄荷叶敷在她的额头,眼前的红发女人发出含糊不清地呓语:“酒桶......妈妈说要安静......”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拉着她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传递温度。
夜半,洞穴外的暴雨逐渐停了,退烧的西尔维娅突然惊醒,发现伊莫金正用撕碎的衬裙给她包扎伤口。
“为什么?”西尔维娅的嗓音嘶哑。
伊莫金沉默地解开腰带,露出肋间那曾被束腰勒出的青紫淤痕——
“你看,我们有同样的伤痕。”
她们戴着不同的枷锁,但勒痕是一样的。
西尔维娅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口气。
“在我八岁那年,母亲被吊死前,她曾嘱咐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落泪,因为泪水会浇灭火焰。”
伊莫金点点头。
“可我们本就是火焰,不是吗?”
(六)
西尔维娅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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