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变故的到来,如雪泥鸿爪,起初无迹可寻。
云间坞山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谁能想到后续事。
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东苑小子们全体脱了袍子和里头夹衣,只穿一条犊鼻裈,从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到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一律光着膀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雪里。
每人搓两个雪球,两人一组,互相把对方的前胸后背都拿雪擦得通红发热,周敬则亲自过来教授武课,背手站在旁边查看,满意地一点头,
“从今日开始,每日例行两个雪球擦身,直到开春积雪融化为止。”
“雪球擦完全身,气血活络,童子们两人一组排成长列,沿着坞里跑一圈回来。周某在此处等着你们。”
“等跑完回来,全身发汗,经脉舒展,你们可以开始上武课了。”
大雪里的东苑众童子:“……”
纷扬飘散的飞雪里,阮朝汐被叫进了主院书房。
“下雪了。从今日开始的整个冬天,东苑停了文课,武课你不必去。”
隔着院墙,东苑隐约传来呻\\吟痛叫之声,童子声线清脆,李豹儿的哎哎大叫声格外明显。荀玄微往东苑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把书案上的小碟推了推。
今日小厨房做的是胡饼。
阮朝汐坐在长书案对面,也在侧耳倾听东苑传来的声响。
她以东苑征召童子的身份入了云间坞,却又和同伴分离,东苑童子们吃苦受累时,她独自坐在点起炭盆、温暖如春的书房里。
阮朝汐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异样的感觉又升起,捏着一块胡饼,尖牙细细地磨饼,半晌没吃完一块。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未劝说什么,转而在半尺高的文册间寻觅片刻,找出早准备好的一沓信纸,递了过来。
“杨斐替你们开蒙两月有余,阿般看看,能认出几个字。”
阮朝汐把胡饼放下,擦净了手,小小身影笔直跪坐,双手捧过了信纸。
一沓字纸,通篇天书,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去‘大’,‘一,’‘天’,‘十’几个极简单的字,其余认得的只有末尾一个‘阮’字。
“陈留阮氏是豫州大族,祖上可溯源两汉,诗礼传家。”荀玄微抬手点了点末尾那个‘阮’字:
“这是阮大郎君的亲笔书信,前些日子你见过他当面。其人外表放达纵情,但仔细看他的字,放达在外,内秀其中。”
修长手腕把书信又推近几分,“东苑整个冬日都上武课。你若有心在冬日里进学,不妨多观摩
阮大郎君的字迹能学起来最好。”
阮朝汐低头翻过纸张。
杨先生教授的正楷字横平竖直阮郎君的字体飞扬跳跃好看得很但是……横不平竖不直横如奇峰崛起
她盯住面前的信纸秀气的眉头缓缓蹙起“学阮大郎君的字……有点难。”
荀玄微并不勉强慢悠悠地把纸张就要收回“做不了?”
阮朝汐一横心按住信纸“能学。”
虽说一口应下但她心里有疑问。
拿着阮郎君的亲笔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荀玄微的耐心极好并不开口催促。阮朝汐终于还是把疑问说出了口。
“学会阮大郎君写字为什么就算冬日进学了?我本来惯例要每日练字的。”
“学人写字是很大的本领。”荀玄微把茶汤放下耐心地和她解释
“你每日练习正楷是极好的。然而只会正楷并不足够。当世极重风骨韵致见面以品貌取人诗书以字品取人。士族家学渊源不同家族的字迹各有门第风貌。你若学好了阮大郎君的字不啻于霍清川的文才徐幼棠的武学将来有大用。”
阮朝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学人字体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成的。阮郎的字迹潇洒飘逸不难模仿耐心即可。”说到这里荀玄微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长案。
白蝉低眉奉上两盏瓷盅。酪浆甜香和苦涩药味激荡。
窗外无声飘落着雪东苑方向传来的嗷嗷痛叫声还在继续。阮朝汐屏息静气端正跪坐模仿着阮大郎君书信的笔迹在纸上落笔临摹。
阮郎君的笔迹纵横潇洒横不平竖不直。
阮朝汐临摹落笔横若青虫爬行到一半忽然展翅凌空飞去;竖若柳树曲木坚硬疙瘩半截嶙峋凸起又凹下。
她反复摹写阮郎君书信里的‘阮’字一个字写满了整张纸写到心浮气躁只觉得满纸都是青虫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纸揉了扔进字篓里。
荀玄微冬日早晨无事斜倚在长案对面面前摆放着一大摞十几只大小粗细不等的新笔。
在阮朝汐看来所有的笔都差不多无非是大字用大笔小字用小笔。但荀玄微似乎从众多新制的笔中寻到了与众不同的趣味借着窗纸晕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着偶尔抿一口瓷盅里的药汁。
喝到半盏时被对面扔纸的动静惊动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张白纸上落笔。写得还是‘阮’字。横
竖撇捺,写出的都是心浮气躁。
荀玄微从对面起身。
“阮郎写的行书,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练得不习惯是正常的,无需烦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侧,手腕发力,带动她的手指,写下惟妙惟肖的一个‘阮’字。横若千里远山,捺若大江东流。
“练字不在多和快,而在体味精髓。落笔可以放慢,每写一次,体味横折勾转的不同妙处。”
他出声提点,随即笔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个字紧贴下个字的几行字迹上,提笔划去。
“想要练好字,不必过于爱惜纸墨。”
他拿过一张新纸,覆于长案上,和缓劝诫,“落笔不必顾忌纸张,初学时字写大些无妨。阿般,你需这样想:你落于纸上的字迹本身,比承载字迹的纸张绢帛,要贵重得多。”
边说着,换了一只新制的紫毫笔,示意阮朝汐执笔,由他引领着,写下一个大而舒缓的‘阮’字。
裁制成一尺八分长的新纸上,只在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四处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惊地盯着只写了一个字便弃置不用的新纸。
荀玄微示意白蝉开书柜,从楠木柜里取出一沓新裁的大纸,放在阮朝汐面前,纸张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只檀木长盒,里面放置了大小不等的四支紫毫笔,四支霜白毫笔。
“书房里不缺笔墨纸张。若是纸张不够了,笔不堪用,白蝉自会补上。”
檀木盒合拢,推到阮朝汐面前,问她,“你冬日功课繁重,并不比东苑的武课轻松,人须得吃饱了,才能专心进学。现在可愿多用点吃食?”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半尺厚的练习白纸,轻轻地吸了口气。
随即默然点头,把琉璃盏里盛着的细饼拿过来,接着刚才咬下的小半块咬了一口,又捧过今日的酪浆,打开了瓷盖。
东苑的哎哎痛叫声从早晨持续到傍晚。
书房里,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样从早晨持续练字到傍晚。
直到东苑那边的声响停了,到了晚食时辰,大家都去了饭堂,她才停笔,挨个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红了。碰触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没吭声,拿冷水浸了浸,热辣辣的痛楚好了些。
虽然练字过久,手不舒服,总好过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她心里不舒服。
白蝉提灯送她去东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浓云堆积,坞里无声无息地飘落大雪。主院各处廊下点起的
灯笼光线朦胧映照出夜色里随风纷落的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的门边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看到守门的老仆手提灯笼在前方引路把两个人带进主院。
被带进来的两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头的那个戴着遮挡沙尘的幕篱黑色幕篱罩住了头脸半身。
后头的那个走路身形不稳当跌跌撞撞进了主院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脱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阮朝汐停住脚步站在长廊里远远地看着。
引路的荀氏老仆赶紧往回几步提着灯笼弯腰查探。昏黄灯光下鲜血从摔倒那人的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积的白雪。
“阮阿般不关你的事走罢。”白蝉低声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着庭院摔倒的那人跟着白蝉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挣扎着抬起了头。
荀氏老仆手里的灯笼光线映亮了来人满是血污的年轻眉眼。
阮朝汐刚抬起的脚步倏然顿住。
重伤摔倒的那人赫然是出坞多日、许久没有音讯的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完成托付。”
徐幼棠从雪地里挣扎着撑起身子面向书房方向
山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来了。
消息瞒不住一墙之隔的东苑这几日东苑私下里议论不休。
身上几道贯穿箭伤血几乎流干了一半人进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紧急唤来南苑修**医术的莫闻铮抬进南苑连夜治疗。
幸好年轻底子好休养了四五日便缓过来昨日有人见他下了地披着郎君赐下的狐白裘在主院中庭里慢慢地踱步。
晚食间隙李豹儿悄声对周围几个讲述“徐二兄通过试炼名姓登记造册从此算是正式的荀氏家臣了。”
“听霍大兄说坞主亲自修书一封送去荀氏壁告知宗族。徐二兄当面瞧着坞主写信哭得稀里哗啦的。”
“哦!”童子们传来一片惊叹声。
李豹儿流露出羡慕期待的目光“希望有一日我李豹儿的名姓也能堂堂正正写在坞主的家臣名册里。南苑住着四位兄长不好压他们一头。那我……我就列第五个吧。”
“嘁——”童子们发出嘘声。
阮
朝汐坐在李豹儿对面边听边扒饭。
她停下筷子追问了句“霍大兄有没有和你说和徐二兄一起回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李豹儿正在添汤木勺捞肉的动作一顿愕然反问“什么人?徐二兄是和其他人一起回来的?没听说。”
阮朝汐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接过汤勺给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肉汤继续扒饭。
但吃着饭汤的同时心头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黑夜里被徐幼棠拼着半条命护卫进主院头戴黑色幕篱的瘦削男子。
徐幼棠那身伤都是被追兵缀在后面穷追不舍强弓利箭所射伤。
霍清川被东苑众人围住询问时简单提起几句说徐幼棠身上。几乎没有刀剑伤
被他护着进来的那幕篱男子这几日便住在主院的西边客房和她的住处可以隔着中庭对望。
偶尔清晨和入夜后那男子会被邀去书房和此地主人对谈良久又送回西客房。出入时始终戴着幕篱瞧不清面目。
但阮朝汐毕竟和神秘来客的住处只隔着一片庭院。
偶尔清晨早起时天色黯淡灯烛熄灭庭院积雪微光。西客房暂时羁留的居客偶尔会推开木窗在远山晨光中默然赏雪。
这样的时候西客房里的人往往不会穿戴幕篱。
借着晨光和雪光阮朝汐便看清了客居男子的相貌。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郎君眉目清隽文弱应该尚未到加冠年纪。浑身上下素无配饰头上简单一支木簪扎成道髻式样却无损通身的贵气。
那陌生的年轻郎君立在窗前赏雪庭院里的雪景极美却难以消除他眉宇间的哀愁郁气他看着看着便显露出落落寡欢的神色。
阮朝汐听多了白蝉的警告并不会主动接近暂居的客人。在屋里洗漱完毕她照常推开门去书房。
等她踩着积雪穿过中庭时对面的窗已经关上了。
——
当晚的书房里阮朝汐和徐幼棠正式碰了面。
他们虽然之前有过几句龃龉徐幼棠刻意找过她的麻烦但时隔那么久阮朝汐淡忘地差不多了。
徐幼棠掀帘子进了书房迎面见了伏案练字的阮朝汐的背影刚一怔的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礼按照惯例称呼“徐二兄。”
徐幼棠点头应下“原来你在这里练字。”顿了顿又说“郎君传唤我过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铺满的纸张收掇收掇,空出半张书案,把身子往窗边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摆放的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几步过去,端正跪坐在她身侧的竹簟上。
阮朝汐练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一口气练完五张字纸,洗笔时才发现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还在身侧跪坐候着。
她问白蝉,“徐二兄等候了半个时辰了。他身上有伤,坞主在小院有事耽搁了么?”
白蝉唤来了葭月,低声问询几句,回来时眉心微蹙起,“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后山了。”
阮朝汐愕然,“坞主记岔日子了?还是忘了。”放下笔起身,“后山哪处?我去寻坞主回来。”
白蝉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细簟上,“郎君的事,你小小年纪少掺和。”
始终未出声言语的徐幼棠,忽然开口道,“郎君心思缜密,定下的事,极少会有疏漏遗忘。今晚去了后山,却把我召来书房,和阮阿般共处了半个时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着伤处,吃力地侧转身,对向阮朝汐的方向,
“刚才半个时辰,恕我始终在观你言行,查验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随郎君之处。我见你**字专注凝神,言语坦然由心,并不计较前事,应是个心思澄澈纯净之人。之前争执,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狭隘了。”
说完长揖告罪,起身告辞。
已经在穿戴风帽,准备去后山找人的阮朝汐:“……?”
白蝉送徐幼棠出去后回转,和葭月低声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来性子稳重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的,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独当一面之力,还要处处出类拔萃,才配为追随郎君的家臣。”
阮朝汐已经穿好了风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动送她,提着六角灯笼,走在前方。
葭月人长得纤瘦,身段却丰盈,走动时风姿绰约,衣袂在风中飘然荡起。昏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腮若三月桃红,盈盈回眸间,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人面。
阮朝汐自己长得好,便不大在意别人长得好不好。东苑里的小子们时常私下议论说,主院里的几个都是美人姊姊,她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今夜细雪中的惊鸿一瞥,她忽然意识到,白蝉阿姊的美在于气质过人;而前方带路的葭月阿姊,确实是容貌出众的美人。
但容貌生得极美的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对她说出来的一番话
,却不怎么动听。
葭月走到四下无人的长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着她。
“我和白蝉是正经伺候书房的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册的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蝉不开口,徐幼棠也不开口,你小小年纪,倒敢抢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话里的不悦之意明显,她便问,“葭月阿姊想说什么?若阿般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
葭月掩口轻笑,“郎君如今偏向你,无论你做什么,谁敢说你一个错字。白蝉大度,不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但我葭月可没那么大度。阮阿般,你需记得自己的出身。乡野间选出的小童,侥幸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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