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无色》
和庐山峰峦高耸、次第交错,山形有若卧龙伏虎,有似横琴展卷。其中东南一隅,有一座孤峰形如高卷书简,晴日远望时宛如金线拈字,书气森森。
不知哪一代山长突发雅兴,称此峰为“书山”,并择其半崖凿石建窟,以藏典籍。
这个主意听起来风雅,但着实是个馊到不能再馊的烂主意。
和庐山常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但山中湿重,纸帛易腐、简牍难存。后来某一任山长为了惩戒弟子,命弟子以金铁刻石,将一些重要典章铭之岩壁,谓之“抄书”。
生生将书山抄成了书山。
而且抄书非只是抄。
壁石须亲自寻觅、清理、打磨,之后再依章法镌刻;字体需正楷、需端正、需匀称、不可误一字;抄得慢则时限难交,抄得快则手腕酸麻。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被山中弟子私下戏称为“抄刑”。
然于山长而言,此事却可清心定性,历练锋芒,便成了历代惩戒弟子的必用招数之一。
尹玉衡中罚之后,并不抱怨。只是她素来嫌舟车劳顿,便索性背了褥被和换洗衣裳,住进了藏书窟。
她每日卯时起身,洗漱打理,啃两口馒头馕饼,翻过岩道,面见长老接下今日经文,再跋涉至半崖之窟,寻壁抄刻,寒石剐指,晨雾湿裳,一日不息。直到天色将暗方止。眼酸手麻,狼狈不堪。
而每日这个时候,沈周才会提一盏风灯,步履不疾,眉目清寒,衣袂带霜,如画中人一般,如约而至。
第一夜。
尹玉衡筋骨发酸、浑身石粉尘土,一身泥气狼狈至极。见沈周一身整洁,提灯立在洞前。心头就像翻起旧账似的堵得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师叔,我这一天攀岩抄刻,身上只怕不比猴子干净。你且容我清理一番,待我焕然一新,再听教诲。”
沈周静静地看她一眼,道:“你且自便。”
她扬了扬眉,也不客套,拿了换洗衣物,转身便往山后温泉而去。
书山后崖有一眼温泉,林深水暖,常年不涸,泉水自岩罅汩汩涌出,氤氲蒸腾。尹玉衡将全身埋入水中,几乎连脑袋也浸进去,只留口鼻浮出,浮浮沉沉,简直像要与水同化。
泡得太舒服,竟在池中打起了盹,等醒来时夜已深沉。
她匆匆披衣赶回藏书窟,心道沈周若早已离去,那便正好清静一夜。谁知刚踏进洞口,便见灯光未熄。
沈周仍在,正坐在案前,誊写一卷发黄起霉的旧帛书。灯火映照着他眉目沉静,神情专注,仿佛四下的寒意与她的狼狈,与他毫无关系。
尹玉衡心头原本横冲直撞的抵触,竟莫名松了几分。
她咳了一声:“小师叔,不知有何指教?”
沈周笔下未停,淡声道:“将你下山之事,从头至尾写一遍。”
“啊?”她歪头瞠目,不明所以。
沈周又道:“此间阴湿,我在里间点了火盆。墨也磨好了,你自去里间书写。”
她狐疑地瞥了一眼。果真见那里间石屋中炉火正红,温度舒适,案上纸笔整齐。
此人必是早有预谋!但他又点火又磨墨,且两人各行其是,怎么都比当面说教要好。于是她应了一声,乖乖入内。
坐在案前,尹玉衡提笔思索。虽然此事闹得风波不断,但她心里到底是得意的。而且也有点挑衅沈周的意思。她双眼滴溜溜一转,提笔如飞,一气呵成,不多时便写成了传奇故事,题曰——《侠女除恶招众怒,独担是非惹公断》。
写完甚是得意,捧出去要给沈周看,但他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尹玉衡撇撇嘴,将稿纸压在沈周的桌上,伸腰作罢,歇息去了。
第二夜。
尹玉衡白日一边磨壁刻字,一边回想昨夜话本中她为自己加戏的桥段,时不时笑出声来。她实在很好奇,沈周看到这些内容后,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天色一暗,她便迫不及待地返回藏书窟,烧水备食,眼巴巴等着沈周到来。
沈周提着那盏风灯,如期而至。翻了翻她的大作,并无喜怒,只道,“重写。”
说完便坐下,继续誊抄他的帛书。
尹玉衡一口气差点憋死。
沈周居然不生气!不夸也罢,不骂也罢,总得有点反应吧!
仿若一记重拳打入棉花里,她不由得有些扫兴。但沈周那古井无波的脸,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在里间赌气磨墨,构思了一个较为写实的侠客传奇。
待她写完,沈周又已离去了。她撇撇嘴,依旧将那稿子放于书案之上。
第三夜。
沈周依然在日落之后翩然而至。这次倒是比昨日用心一些。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之后,只说了两个字“重写?”
又写?她忍不住,“小师叔,您倒是说说,哪里不妥啊?”
“没有不妥。”沈周回得平静,“只是觉得还可以写。”
啊?尹玉衡窝火至极,却又无从发作。回到里间,她无力地趴在纸张上,望着桌上的油灯失神。
第一天编了神话故事,第二天编了传奇故事。她编的都快忘记这件事情本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一时倦意涌来,她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沈周誊抄完了一卷典籍,听到里间绵长的呼吸声,过来替她披上衣物,转身离去。
第四夜。
尹玉衡早上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自己的被子,而脖子僵直,一动便疼。
她歪着脑袋“抄”了一天,傍晚时分,索性直接去泡了温泉。
透过枝叶的间隙,她远眺着夕阳,那样浓烈瑰丽的晚霞突然就让她想到那日赵横府中的场景。
那天她去赵府打探时,看见赵横的妻子站在廊下,衣袖宽垂,神情冷淡。
可那目光,似乎不是冷,而是一种……沉默的等候。
她忽然心头一跳,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尹玉衡披衣而起,狂奔回藏书窟。
沈周已经坐在那里安静地誊抄书籍了。
尹玉衡冲了进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刚想开口,又左右环视了一圈。并无第三人在此,这才低声问,“证人是不是赵横的妻子?”
沈周笔一顿,抬眼:“为何有此一问?”
“她……”尹玉衡一时脑中千头万绪,“她看我的眼神不对。”
“怎么不对?”
“就像,就像她好像知道我会去似的,就像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尹玉衡喏喏地道,“就好像……但,不对啊?如果她知道我是过去找赵横的麻烦,为什么不提防呢?她……她好像……不,难不成她一直在等着有人去收拾赵横?!”
沈周低眉,淡淡地道,“我不会告诉你。但是你可以假若她就是证人。你不是擅长写话本子吗?你便再写一篇话本子来。想想前因,想想后果。”
尹玉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内室。坐在桌前,她神情凝重。
她一直以为赵横的妻子必然跟赵横沆瀣一气,跟赵横一样,一起贪婪地谋夺那些人家的财产。可是,赵横的这套手段必然有第一个受害者,若他的妻子本身就是第一个受害的人呢?
赵横罪有应得,可是她们呢?
那目光,那份沉默,那深藏不言的隐忍与痛楚——皆如山雨欲来,压得她胸口沉沉。她少有后悔的时候,但此时却越想越怕。
夜间思过,灵台清明,手中的笔仿若千金之重,尹玉衡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明白,这就是沈周对她的教诲。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就那样坐了一夜。
第五夜。
这一日天气并不好,傍晚时分便有落雨的架势。
沈周提灯上山,远远地就看见尹玉衡在洞口坐着。
尹玉衡见他来了,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敬地喊了一声小师叔,“快要下雨,您还过来。”
沈周有些意外她的恭谨,但也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待走进藏书窟里,意外地看到尹玉衡居然还准备了煎茶。他拿起了书桌上尹玉衡的手稿,仔细地翻阅了起来。
不同于前面的两份,这份手稿笔迹工整清丽,没有铺陈、没有夸张,字字平实。里面记载了她是如何发现赵横的劣迹,如果打探,如何换嫁,为何要将赵横带回和庐山。而后面还写了一个小故事,以赵横妻子为主角,描绘了一个沉默隐忍的女子,如何于岁月深处等待、挣脱、清算。
居然与沈周所知有七成相似。
沈周读得极慢,神色沉静,唯有眉间微蹙处,偶尔显出心绪。过了许久,他将稿纸收拢,抬头看向尹玉衡,“这一次,尚可。”
尹玉衡没有很高兴,许久才低声问:“那日……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你没错。”沈周不急不躁,语气平静,“你心有侠气,敢为无辜者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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