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最后例外地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最后阮玉山只是颤动着眼睫,颔首低声道:“阿四,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在这个蝣人头颅如星罗棋布般的鬼头林里,他只剩最后这么一点不算干净的清白可以辩驳。
“那我呢?”他听见钟离四凛冽的声音像一发冷箭传到他的耳朵里,“你买我走,当真是为了成亲?”
阮玉山眉头骤然紧蹙,双唇抿做一条薄线,一言不发。
这是他唯一对他撒过的谎。
“阮老爷,”钟离四从他的静默里读出了答案,发出一声释然的冷笑,“五十六万金——我的脑袋可真值钱。”
说完,钟离四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用一种好奇而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只有我这样的一颗脑袋,才配开你的杀戒,让你亲手放到这片桩子上?”
阮玉山低声喊他,像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阿四!”
钟离四置若罔闻,偏头笑了一声,戏谑道:“血流满地,何尝不是红事一桩。”
说罢,他眼神骤变,阴恻恻地瞥了阮玉山一眼,转身脱去外衫,包裹住七十五的人头,打算从木桩上拔下来。
奈何阮府固定人头的法子太过玄奇,那脑袋在木桩上无比牢靠,仿佛同木头长在了一起。
即便钟离四双臂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嘴角微微一搐,向后抬手,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大声嘶吼道:“破命!”
一道金光劈裂笼罩着这片木林的夜幕,破命自半空中旋转而来,飞入钟离四手中。
锋利冷冽的刀锋在钟离四手上划出一道带着寒光的弧线,眨眼之间便将钟离四面前的木桩从七十五头下一刀斩断。
天边闪过一抹凌厉的亮色,随后是一声暴雨前的闷雷。
钟离四从衣裳将七十五的头颅裹得严严实实,挟在腰间,拿着破命,疾步走向树林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走出饕餮谷要做的事——替七十五挖一座坟,立一个碑,让七十五不至于在死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钟离四直面阮玉山,没有任何停留地经过阮玉山身边,而后者除了伫立原地,几乎做不出任何举动。
红州州主的身份,阮氏的话事人,天子重臣——这些冠冕在钟离四面前给不了阮玉山任何如往常一样睥睨天下的底气。
他只清楚地知道,钟离四今夜只要踏出这片林子,两个人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阮玉山再也不会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蓦地抬起视线,定定盯着前方断头的木桩,眼里忽凝了一层霜似的狠绝起来。
雷电不断闪烁。
在钟离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玉山倏忽抬手,一把攥住钟离四的胳膊,冷冷道:“你不能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钟离四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的心好像又被剜了一下。
可那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阮玉山的目光再次强硬起来,死死抓着钟离四的手臂,眼神冰冷地看着前方,又一次重复道:“你哪也不许去。”
钟离四似乎有刹那的愣怔。
那愣怔是由听见阮玉山的话后油然而生的难以置信所生,他没有料到阮玉山在这个时刻竟如此不顾及往日半分情谊要强行将他留下。他几乎对阮玉山的无耻感到震惊。
钟离四侧过脸,用一种无比憎恶的眼神横着阮玉山,随后怒目,手臂一拧,提起破命便朝阮玉山挥去。
阮玉山松手,弯腰从破命的刀棍下躲开,顷刻间一个闪身又跨步挡在钟离四面前,硬生生用重关挡住破命几次攻击,长枪与三尖戟的刀锋之间接连迸发出因摩擦而产生的金灿灿的火花。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颅,无意缠斗,最后一狠心,拼尽全力将破命刀尖刺向阮玉山,怒吼道:“滚开!”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这次阮玉山非但没躲,还将重光反手握在身后,挺身迎了破命这一击,任由三尖戟的刀尖刺入胸口。
他一身铜皮铁骨随着刀尖深入胸口发出血涌时的撕裂声,胸前墨色锦缎很快淌出大片浓稠血液,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足够让人辨清刀刃入身几寸。
钟离四显然有几分猝不及防,握着破命先是朝外扯了一寸,随后才又想起自己如今与阮玉山已是血海深仇,便维持着将破命刺入阮玉山的姿势不动了。
大雨骤然落了下来,冲刷着阮玉山身前的血迹。
钟离四进退维谷,阮玉山却径直抬手抓住破命刀头下方的刀柄,固定住破命,朝钟离四的方向又前进半步,硬生生将破命在自己胸前刺入更深。
钟离四恨极了他此时此刻以退为进的威胁,眼角猩红地盯着他,警告道:“阮玉山!”
“要走,就杀了我。”阮玉山面无表情,又进了半寸,“像我教你的那样。”
暴雨如注,将他们圈在了这片木林中。
钟离四咬紧牙根,想要将破命扯出,阮玉山抓住刀柄的手却直接向前一伸,覆上钟离四的手背,死死掌控着他,握住破命,再次朝自己体内捅去。
“杀了我!”阮玉山低吼。
雷声不断,一声惊似一声,钟离四呼吸颤了颤,手上加重力道往后扯,竟完全无法撼动阮玉山的手。
他眼尾慢慢爬上血丝,眼睑湿润,颈下软筋暴立,几个沉重的喘息过后,他平缓呼吸,语调无波地陈述道:“你没杀过蝣人,我不杀你。放我离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我不会放你的。”阮玉山的面目在森寒的月光下无比冷漠绝决,“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留下。”
钟离四微微低头,恨恨地用眼珠盯住他:“你以为——我不敢?”
“阿四。”阮玉山丝毫不被他的话所震慑,神态近乎几分居高临下,“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如霹雳一般,一道闪电打在林间。
他再次用抓住钟离四手背的掌心往自己胸前用力,只差这一次,破命就能捅穿他的心脏,还钟离四永久的自由。
谁知这回钟离四猛地朝外侧扬手,直接将破命从阮玉山胸前挑开,以极快的速度将破命甩到了一旁地上。
二人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大雨将他们浑身打湿,阮玉山没了破命,倒是又显露出几丝颓势,只能隔着下落成线的暴雨静静注视着钟离四。
他分不清钟离四脸上是雨还是泪。
破命一动不动躺在雨水之中,远处本为了不惊吓到旁人而待在山林间的那罗迦此时也赶了过来,围绕在他二人脚边不停打转,最后坐在钟离四身旁,对着阮玉山龇了龇牙,又耷拉下眼,呜咽了两声。
钟离四回头,朝那个曾经插着七十五的头颅的木桩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轻声问道:“你当真不让我走?”
阮玉山不说话,用沉默表明了回答。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低头看了半晌,在怀中紧了紧,不再挣扎和反抗,沉声道:“带我回阮府。”
阮玉山一声不吭带着钟离四回到自己在阮府的院子。
阮府修得四四方方,阔大宏伟,光进深便有一里不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
阮玉山一进门,便有人去通传云岫和佘老太太,还没到院子,已有人捧着吃食新衣和热水候在屋内。
“全都下去。”带着钟离四回府时阮玉山对所有人一眼不看,“云岫也不必来,告诉老太太,让她继续睡着,我明日再去请安。”
众人退下后,满院子除了虫鸣和渐渐减小的雨声,再无别的动静。
阮玉山将钟离四扶到椅子上,找了新的衣裳和干净帕子,还像以前那样沉默地给钟离四擦头发,再沉默地端来热水,蹲下身替钟离四泡脚,最后沉默地陪着钟离四洗澡换衣。
坐在浴桶中沐浴时,阮玉山依旧在后方给钟离四梳洗头发,正洗着,听见钟离四沉思着问:“你们杀蝣人祭祀之前,会先给他们洗干净吗——像现在这样。还是任由他们混乱脏污地走?”
阮玉山梳洗的动作停滞一刹,知道钟离四是故意说这话刺他,便不做回复。
他二人再也不说一句话,阮玉山做完了一切,替钟离四点好灯,便关门出去,再不打扰。
他没有去别的房间,而是坐在门外廊下的栏杆上,看着暴雨过后还在星微闪烁的夜空出神。
夫妻反目,一夜之间。
真是让阮招一语成谶。
他从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到大要做什么,希望什么,目标一向唾手可得,没有问题能难住他超过三天。
可是和钟离四怎么就走到这副田地?
分明数日前还如胶似漆。
鬼头林困了钟离四的族人两百年,这回他不知道三天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想出破局的办法。
如果钟离善夜还在,会怎么做?
会帮他,还是会劝他?
“老爷子。”阮玉山靠在廊柱边,看着遥远的夜空喃喃,“走得真不是时候。”
第二天他去跟老太太请过了安,说自己带回来一个蝣人,也讲明了钟离四的身份——府里多了个重份量的人,于情于理总该让老太太知晓,最后才告诉老太太阮壁阮莹死在鬼头林,请老太太帮自己安抚阮峙一家遗孀。
后面两日他一如往常地陪钟离四起居吃饭,入了夜有时在耳房休息几个时辰,更多的时候是在钟离四房前守到天亮。
一直到五月二十六,钟离四在生辰这天,对阮玉山开口说话了。
“我想见百重三。”午饭时钟离四对他说,“你不让我出门,便替我去把他接回来。”
阮玉山先是一愣,意识到钟离四终于愿意同他说话,且又是默许他把百重三也接到府上同住,竟一时高兴到有些无措,表面沉沉地“嗯”了一声,手上却加快动作,粗糙地把饭几口吃饭,起身就要离开。
才出了门,又回来,在钟离四面前迟疑地站了片刻。
钟离四以为他是提防自己逃跑,头也不抬地道:“放心,我身上刺青未解,要是游走太远,离开了阮府,你大可以调头,把我抓回来。”
说完余光却瞥见阮玉山还站在自己跟前。
他蹙眉抬头,看见阮玉山蹲下身,从贴身衣兜里拿出一根五色花绳,试探着抓住他的手,见他不反抗,才将花绳绕在他的手腕上。
“五彩绳,小儿戴着驱邪纳福,本该端午给你的……没来得及。”
阮玉山扔下这句话,便站起转身,马不停蹄出门了。
院子里再无旁人。
钟离四垂目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五彩绳,眼底飞快地闪烁过一丝温柔,用另一手放在绳结上触摸了一下,很快又拿开,脸上恢复冷漠神色。
少顷,云岫进了院子,只站在房外,并不进屋打扰他。
钟离四明白,这是阮玉山不放心,叫云岫进来守着他。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