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原本灿金的召神符文此刻在钟离善夜的脸上已变成了深深的赭红色,这么多天竟然一直未曾消退。
它们像一道道扎根在他身体里的血痕,成为了这副躯壳的主体,让钟离善夜变成了代它们在这世间行走的一个躯壳。
“这是怎么回事?”阮玉山问,“弓衣三斩的第三式,是要你拿命去使的?”
钟离善夜在寂然中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弓衣三斩,本就是一道完整的召神诀。第一式和第二式我教给四宝儿,是因为这套法术在用的时候,需要一个除我之外的执行人在我体外起阵。而执行人,要看机缘。”
“什么机缘?”阮玉山问。
“同古卷的机缘。”钟离善夜扶着桌子站起来,撑着手杖走到书桌边,慢慢地铺纸研磨,“这就是我活在这世间四百年的意义——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能在世间活上四百余年,即便是白断雨,也是飞升成神之后自堕为人。我寿数之所以那么长,是承了天神无相的法令。要替他行走世间,做他残留的神魂法眼,为古卷寻诸般机缘。”
“小玉山。”他的手颤巍巍地铺开几张信纸,“古卷不是凡尘书籍,它太大了,娑婆运转多久,它便有多宽广。四百年前我进入古卷,此后虽未曾再踏入一步,可如今我仍知晓这四百年间娑婆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本就是古卷的一部分了。就像开创无方门那小子,他与古卷有机缘,我便将无方掌传授于他,他悟性高,得了机会进了古卷拿走铃鼓,如今他已百年,魂灵自有回归古卷的位置。四宝儿同古卷的机缘,更为深远。昨日他使出弓衣三斩,召神诀,召的不是别人,是我。神诀既出,诸魔降伏,法眼归位。”
阮玉山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要跟我道别?”
钟离善夜不接话。
阮玉山便懂了:“临死也不见他?”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回去,叫四宝儿不要难过,日后我和他还会相见。”
“死老头子还卖关子。”阮玉山走过去替他研磨,“你叫我来,就是交代这些事?”
钟离善夜放下笔墨,杵着手杖走到窗边:“我来,还想叫你帮我给招儿写封信。”
阮玉山便笑:“怎么不自己写?就这么怕见他,连写字也不敢。”
钟离善夜的背影摇了摇头:“他离开洞府好些年,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那些字了。”
“他认得的。”阮玉山说,“就像阿四,再过一百年,也还能认得你的字。”
钟离善夜笑了笑:“还是用汉文吧。”
其实钟离善夜数百年前也认得,甚至会写一些汉文,从古卷中活过来后他也曾试着多读书认字,可是他活得太长,四百年世间纷扰,不断改朝换代,连文字也更迭了多次。
每更迭一次,他便要再学一次,长此以往,终于是让他不胜其烦。
凭什么自己要跟着这些朝代走?他还是个瞎子,学起字来多麻烦!
他那时候想:老子要自己写自己的字,凡是有求于我的,都来钻研我的字吧!
钟离善夜合眼缘的字不多,人也一样。
若干年后他在机缘巧合下被请到阮府,对着襁褓中嫩得能掐出水的那个孩子,这孩子上一刻还哇哇大哭,下一刻见了他就咯咯笑,钟离善夜轻轻拿手背挨了挨孩子的脸,一高兴,说要帮阮家养这个先天不足的娃娃。
孩子不能从阮家的字辈,钟离善夜连夜请人教自己念了几个月的汉书,终于给孩子取名叫“招”。
霜女莫候青山老,我命当自招。
钟离善夜成天招儿招儿地叫。
阮府送了夫子到穿花洞府,钟离善夜早晚教阮招习武,白天就听阮招念书。
尽管大多不懂,光是听阮招咿咿呀呀的声音,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阮招十岁那年,上山顶玩耍时摔破了皮——这孩子总爱这样,自打发现自己只要受了伤就会被钟离善夜抱着坐在腿上又吹又哄,平日里没伤也要给自己折腾点小伤出来。
长大以后下山历练更是如此,芝麻大点伤口也要连夜钻到钟离善夜屋子——只要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去敲钟离善夜的门,不管屋子里的人睡没睡,都喊着疼要叫钟离善夜给自己瞧瞧。
那天他坐在钟离善夜腿上,看钟离善夜蘸着药膏给他擦膝盖的伤,看着看着,阮招便盯住钟离善夜的脸,问:“钟离,为什么你不会老?”
阮招从小到大就这么叫他的姓,不叫他爹,也不叫他的名。
那时钟离善夜还没长出白发,是个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一骨碌坐直,把阮招抱到自己对面坐好,雄赳赳气昂昂:“因为你爹我是天上的常青树,山顶的不老松,雪里的不落梅。你老了,你老子我也不会老!”
那年他生辰,阮招就给他种下了一棵永远不会衰败的梅树。
一晃眼阮招十五岁,钟离善夜在自己的宝贝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株不算很大,单成色极好的珊瑚,千里迢迢跑去无镛城谢家,请当时的城主夫人给自己雕刻两个镯子。
镯子雕好了,钟离善夜回来,看见雾照山的结界破了。
雾照山以前是没有结界的,阮招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才从钟离善夜那儿学会了控制玄场,屁大个小孩儿,非说自己能保护他的钟离,就给雾照山下了结界。
钟离善夜笑着由他。
随着阮招一岁一岁长大,雾照山的结界一年比一年稳固。
那天深夜,钟离善夜到了山脚,发现山上结界破了,他心里一慌,连滚带爬地上山,走到门口却被什么东西绊倒,扑倒在地上。
钟离善夜回头,摸到一条细长的腿。
掌心才碰到布料,他就知道那是阮招的腿。阮招的衣裳从来都穿最好的——不是府里最好,是世间最好。
可是他怎么在进门前没感知到阮招在门口呢?
钟离善夜摸到阮招的脸,果然是探不着呼吸了。
他小心翼翼护着阮招还剩一缕玄息的骨珠,抱着阮招回房,在屋子里坐了七天七夜。
难道这孩子当真就是短命的结局?
他边抱着阮招冰冷的尸体边想,自己这么护着养着,也还是没看到阮招长大。
他不信。
不信阮招的命,更不信自己救不了阮招的命。
钟离善夜摸着阮招早已日益成熟的脊骨和后背,硬生生剖出了阮招的骨珠,从那上面探寻到残留的大妖气息。
阮招平日总爱下山历练,树敌太多,惹了仇家上门报复,这也是意料之内。
钟离善夜爬上山顶,推了那棵梅树,把树下的妖物器灵找出来,放到阮招体内,令妖物器灵保阮招身体不腐不化。
接着他下了山。
古卷有记,寻数百活人血肉供奉死者骨珠及生辰八字,可保亡者魂灵不散,元神不灭,若遇良机,寻一合适躯壳,则能令亡者起死回生。
钟离善夜没有杀人。
他用一年的时间,杀了上百只妖。
以妖身供奉亡者身躯魂灵,只会比用人遭受更大的反噬和怨气。
阮招肉体凡胎,即便用这个法子救回来了,也承受不住那么大的怨气。
可钟离善夜受得住。
他的命为天神所授,诸般怨气,他身上由天神无相所留的神息也足够抵挡。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画引渡符。
他杀了多少只妖,就画了多少张符,引渡了多少妖灵怨气到自己的身上。
那些供奉阮招尸身的器灵被他的符纸镇压着,这么多年,符纸又被他练的无数张字幅覆盖了,它们成堆地被钟离善夜储存在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卧房中,被挂在墙上,压在博古架里,日日夜夜散发的怨气被引渡到钟离善夜的身上,没有一刻止息。
当钟离善夜把骨珠放回阮招体内的时候,他在床边静坐着等候,不知数了多少黄昏,终于在身体坐到僵硬的某一日,听见阮招的身体里再次传出了呼吸。
可钟离善夜还没有忙完。
他趁阮招苏醒过来之前,又把梅树下的那颗妖物器灵埋回了土里,重新移栽了一株新的梅树——旧的梅树落下悬崖,他只能寻一棵新的。这棵后来屹立在雾照山顶多年的梅树,其实早就不是阮招亲手种下的那棵了。
钟离善夜往后这些年一次也没上山去看过这棵树。
一看到这棵树,他总是想起阮招尸体把他绊倒在门口的那个深夜,想起他抱着阮招的那些天,屋子里只回荡着自己呼吸声的无尽寂静。
后来阮招醒了,问钟离善夜自己怎么在他的房间,钟离善夜只是笑着说:“招儿,你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一觉长得足够让阮招信服,因为自打醒来之后,他的玄气增长总是突飞猛进,犹如神助。
阮招对钟离善夜的话深信不疑,是自己的骨珠在突破四阶境界,而他的身体尚且年幼无法适应,才导致自己沉睡一年,也因此他的玄力才能在醒来后如此迅速精进。
只有钟离善夜知道,那是上百颗妖物器灵献祭的结果。
可钟离善夜忘了自己是天神行走在世间的法眼,他漆黑了四百年的世界第一次看见光亮是在救活阮招以后。
被上百颗大妖器灵献祭的阮招在钟离善夜的眼前变作了一团恶劣的鬼火,从里到外散发着令他恶寒的气息。
最要紧的是,天神授予他的神息让他每时每刻都本能地想要将阮招杀死。
那两年阮招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在挣扎,他感受阮招的呼吸像感受一个怪物,纵使他知道阮招还是那个阮招,可妖灵反噬的怨气、天神残留的本能、阮招与他的过往,种种因素和冲突,让他没有一刻不在痛苦。
终于,他的痛苦和对阮招的恶意像涓涓细流一样不断表露在平日相处的时候。
阮招下山历练,负伤回来,他一面给他端药,一面冷嘲热讽:“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从那以后阮招受了伤再也不来找他。
阮招十六岁那晚,喝得酩酊大醉,踹开他的房门,倚在门口,醉眼朦胧看着他,轻声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就坐在灯下,他很想开口喊一声招儿,问问阮招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难过。可话到嘴边,他眼前又闪烁着一团数百大妖聚集而起的怨火。
那堆怨火靠在门前,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的五指攥紧又松开,他咬着压根,忍住心中暴涨的戾气和杀意,柔软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满脑叫嚣着对那团鬼火的斩杀,因此他下意识地冷冰冰呵斥:“没心肝的东西,你老子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越大越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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