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拾遗》
翌日一早,果然阴云密布。
裴妍甫一拉开槅门,就见司马毗等在外边。
他今日一改昨夜的颓唐,一身石蜜色儒衣破裙,头戴平巾帻,手握塵尾扇,端的是风仪赫赫,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阿妍,”他笑道,“早呀!”
裴妍诧异地问:“听说成都王今日要去西山狩猎,你竟没有同去?”
司马毗抬头看看天色:“这天气哪能进林子?早改了。”
裴妍迟疑:“那你今日……”
他举起一封帛书,眼里透着一丝狡黠:“郭姨来信。”
裴妍这就要接过来。
他却将信塞回袖囊里,扬眉:“邺城你从前没来过吧?走,带你到处看看!”
“哎?”裴妍还没反应过来,一手已被司马毗拽着出去了。
邺城曾是曹魏的都城,如今依然是北地重镇。其坊市结构与洛阳大同小异。邺城的东西市也是如此。东市多绸布成衣、金银玉珠,茶楼酒肆也不少,更得贵人青睐。司马毗趁着早起不热,带她到处转了转。
裴妍却兴致缺缺,衣服试了,簪钗戴了,没一样想要的。
“带你吃点东西吧。”司马毗见状,带她去了一条小巷。
巷尾一间不起眼的茶棚里,一碗热腾腾的丸子汤被端了上来,粗木质的矮案上瞬间蒙了层水汽。
“你什么时候把阿母的信还给我?”裴妍气鼓鼓地跪坐在案前。她早起才吃过寒食,一点不饿,也不想陪他逛街。她只想知道阿母怎样了,还有,她对自己被司马毗掳走的事情怎么说。
“不急,家书既已送到,还能跑了不成?先尝尝这汤。”
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裴妍恨得牙痒,却毫无办法。
有散客过来,茶棚的东家是个精瘦的老叟,殷勤地打开铺子前支起的那口大锅,瞬间茶棚内肉香扑鼻。
其时早饷仍以寒食为主。
“邺城的茶铺一早卖这个?”裴妍不可置信地看向司马毗。
“不全是。这里离脚马行近,晨起远行的人更喜欢吃口热乎的。故而这间铺子除了提供茶水,还贩汤食。”他解释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口味很不错,试试?”
这家店实在简陋,头无片瓦遮顶,篷布一支,拢共几张案席就能做起生意。棚内已经被司马毗包场,只棚外几张案桌上还有几个食客,以脚商糙汉居多,隐约见到里面坐着一个窈窕佳人,都忍不住偷偷拿眼打量,却慑于棚口的部曲,吃两口就匆匆赶路去咯。
裴妍摘下幂离,四下打量了一会,心道这家店铺面虽小,但能得司马毗这个老饕的赏识,必有其过人之处。
丸子汤只盛在粗陶碗里,不过汤面上撒了层细碎的葱叶和胡荽。司马毗帮她拿羹匙搅了搅,裹着胡麻的丸子与小菜和在一起,瞬时鲜香四溢。
裴妍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舀起一个,浅尝一口。羊肉丸子被捶得很有劲道,咬一口,热汤入喉,让人忍不住鲜掉眉毛。她不禁杏眼微眯,舌尖裹挟着肉汁,含了会才舍得咽下去,活似一只偷食的猫儿。
司马毗看着身侧的裴妍一脸餍足的样子,忍不住手痒,像儿时那样摸了摸她的鬟顶。
裴妍依然躲了开去,抗议道:“说多少次了,头发会乱!还会……”
“长不高?在女子里,你已经很高了!”司马毗笑意盈盈地接口。
裴妍却突然低下头,五味杂陈地吞下一口肉丸子。她差点忘了,她现在几乎不长个子了——他们都大了。
“阿妍,你若喜欢,我把这家店盘下来带到京城去。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随时遣人买。”
裴妍嗤笑:“这汤是不错,可京里什么没有?何必劳师动众?”
“你喜欢就行!”司马毗道。
裴妍只当他玩笑,没理会他。
待她吃饱喝足,司马毗才依言拿出小郭氏的家书来。
裴妍夺过,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不过片刻,她的眼圈就红起来,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停了停,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往下掉。她不想让旁人看笑话,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司马毗轻叹,手悬在裴妍的发顶,停了停,改为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早猜到会这样。本想吃点好的会让你开心些。”
裴妍一把拂去他的手,鼻尖红红的:“你知道我阿母写了什么?谁让你看我家的信了?”
司马毗摇头,温声道:“我还不至于小人成这样。但我与郭姨相识多年,观其言察其行,总能猜出一二来。”
“她让你从了我,可对?”司马毗轻摇塵尾,言笑晏晏。
裴妍心里一酸,又哭着趴了回去。
小郭氏在信里虽斥司马毗“跳踉不驯,冒礼为愆”,却又感念他的“契契苦心,独钟不弃”,竟劝裴妍认命——“一饮生啄,莫非前定,阴差阳错,缘悭凉州,吾儿颖达,何如珍吝眼前?”
“你给我阿母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之前明明,明明……”
“阿妍,你心里清楚,郭姨属意的一直是我。至于那张二郎,不过因着你执拗,郭姨不得不认罢了。”
裴妍低头,她知道司马毗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察觉到不对来,柳眉倒竖:“我阿母写不出这种文绉绉的话来。这字也不是我阿母的。”她抱着一丝希望,色厉内荏地斥问:“说!是不是你找人杜撰来的?”
司马毗扶额,“你家自有裴妡这个女诸葛在,何消我杜撰?”
裴妍沉默了,低头细看这字,确是堂妹裴妡的无疑。她心里一沉,看来真是阿母口述,裴妡代笔了。
“我比你虚长几岁,至今记得在你家东湖边初见你时的样子。”司马毗见她不语,强压下懊丧,缓缓讲起小时候的事。
“彼时你尚未满周岁,却很早就会拽着柳媪的手踉跄着走路。我阿母很少抱我,但是每每看到你却总是又抱又亲的不放手,我那时还气了很久。”想起童年往事,司马毗忍不住浅笑。
他握紧裴妍的手,“论相识先后,我比那张家小子靠前了不知多少。阿妍,我们才是最早遇见的!”
裴妍心里一动,忍不住抬头,就见司马毗眸中光影闪动,明灭间尽是自己的影子。
“难怪,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你挺讨厌我的。”裴妍别过头,避重就轻道,“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她收回手,一边搅动着羹匙,一边道:“就像从前,你哪里会吃这个?我记得那时你……”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司马毗摇头,“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他起身,塵尾搭在臂间,望着棚外来往的贩夫走卒。
“彼时年少,自觉读几本书,注几章释就是经略天下的大才。入仕后,才发现仕途经济,与皓首穷经,没一样是快活的。你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跟你似的,在乡下逍遥?”
裴妍赧然,可还是忍不住腹诽——她在老家也是学了些本事的,比如,种菜?
“前几年,我阿耶大病了一场,府里生计无人支应。我与阿睿本就是帝室疏族,若无钱财交际,宗室之中,谁理你?好在赤龙精于货殖,我们经他指点,南来北往,东货西市,这才把家业重新支棱起来。”
他拿塵尾指了指外面风尘仆仆的脚商,“那时,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这家店,就是和赤龙一起来邺城办事时发现的。”
裴妍愣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司马毗素来是个目下无尘,顶顶骄傲的人。
“你给我的信里从来没提过,我还以为……”
“我只是个受荫蔽承爵的纨绔?”
裴妍低头。她此前确实这么以为。
“好在都挺过来了。如今谁人不晓东海王府财货遍天下?光水玉一项,便供不应求,连成都王都要给你家几分面子。”她软声安慰道。
“这倒是。旁的不敢说,这些年,王府内有大半的资财得从我手头漏出。不然我那祖母为何巴巴地要把族里的女郎往我身边送?”
司马毗转身看向她,凤眼里七分自矜三分委屈:“所以阿妍,你对我何其不公!”
裴妍疑惑地看向他。
“论带兵打仗,我或许不如那张家二郎,但论家财人脉,他未必赢过我。人情利益,我哪点输他?你不该急着下注。”
“我不是为了前程才跟他的。”裴妍急道,他当她是什么?见义忘利的赌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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