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月》
063
袁褚接了电话,拿上原本要锁进郑云州抽屉的文件,匆匆赶到。
餐厅内没有其他客人,一盏水晶吊灯孤独地高悬,郑云州坐在长桌边,浅黄桌布上的酒渍像谁的泪痕,灯光落寞地打在他后背上,看上去浑身都绷得很紧。
郑云州不停地在抽烟,面前的陶瓷缸里,已经堆上了七八个烟头。
“郑董。”袁褚走到他身边,小声叫了一句。
郑云州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烟。
他也没抬头:“傍晚你跟我说,大概知道了林西月的身世,讲讲看。”
袁褚拆开档案袋,把几张黎岫云年轻时的照片递给他。
他说:“其实传闻很早就有了,说黎岫云对林西月另眼相看,连去日内瓦开会也指名要她去,当然这是别人嘴里说的,不一定准确。但其他不论,就黎总年轻时的样子,乍一看,我真的以为是林小姐。”
郑云州伸长手,把烟摁灭在缸底,转了转。
他烦躁地一张张翻过去,确实长得很像。
如果袁褚不告诉他,如果不是这些年代感十足的衣裙,他几乎就要认为那是林西月。
“意思是,黎岫云是林西月的妈妈?”郑云州抬起头,连发问的声音都很虚。
如果是真的,那她这个妈也当得太便宜了。
林西月受苦受罪的时候,她在**塔里修炼自己,等到文曲星高中状元了,亲妈也跟着问世了?
袁褚也没把握:“我不敢说一定就是,但黎岫云近期派人去过云城,跟镇上的人打听林西月,秘书回来汇报之后,当晚她就和她老公大吵一架,我想,如果他们没关系的话,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吧?”
心里的乌云越积越厚,郑云州烦得又点了一支烟:“这里面又有她老公什么事?”
“林西月今年二十七,而黎岫云五十出头,如果两个人真是母女,按时间推算,那个时候她刚毕业,分到郑主席身边......当秘书。”袁褚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反复地观察郑云州的脸色。
提到郑主席三个字的时候,郑云州嘶了一声,他想得入神,没注意,被烟灰结结实实地烫了下。
他猛地丢了烟头,指着袁褚说:“你总不是要告诉我,西月是郑从俭的女儿吧?”
这不可能。
尽管外面都传,黎岫云和郑从俭关系匪浅,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能有今天,少不得郑家扶持。
他对黎岫云不了解,但他了解赵大小姐,她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看不出老公和秘书的猫腻?还常把她请到家里,跟她来往了这么多年。
袁褚摇头:“我不敢说,这只有您去问问
郑主席,他应该晓得内情,听东远的人说,今天刘勤找林小姐谈话了。”
难怪林西月看起来那么消沉。
她工作努力认真,不受嘉奖就算了,反而因为谈个恋爱挨批。
也不知道郑从俭怎么交代了刘勤,刘勤又是怎么趾高气昂的,拿出领导做派教训了一番她,让她往肚子里吞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脸色。
林西月那人看着温柔和善,但因为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她比谁的自尊心都强。
想到这里,郑云州被身上那股火儿拱得坐不住了。
今天就算林西月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因为这份伦理关系必须得分开,哪怕郑从俭干这些缺德事有他的原因,他也得先去替她出了这口气,没老头子这么办事的。
他霍地起身,快步出了餐厅,坐上车,对司机说:“去我妈那里。”
今晚郑从俭在园子里吃饭。
也好,当着他宝贝媳妇儿的面,讲一讲他是怎么欺侮人的,让赵木槿看看他什么货色。
路上郑云州给林西月打电话,打了两遍都不通。
第三遍打已经是忙音,林西月把他电话挂了。
他握着手机,疲乏地靠在座椅上,大力摁了摁眉心。
几秒后,郑云州长叹了一口气,摁亮了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对话框:「小西,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你很应该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家了。事情我会解决的,不要胡思乱想,好吗?我们不会分手,结婚也不需要经过谁同意,重要的只有你的态度。」
郑云州不喜欢聊微信,不管是谁,凡是不能用好或不行解决的,都是一条语音就过去了。
这是他生平编辑过的,最长,最诚恳的一篇道歉小作文。
他在园门口下车,进门后,解了西服扣子,甩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前。
和宋伯迎头碰上时,像阵风一样过去,险些把老人家带倒。
宋伯赶紧扶了扶怀里的香炉,交到佣人手里:“拿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上一次看见大少爷铁青着脸色进来,还是魏家出事的时候。
郑云州快步上了阁楼,前厅一个人也没有,墙根旁立着的四架红酸枝木多宝格,暗红木纹好似凉掉的老茶汤般浓酽,隔断里整齐摆着钧窑的月白胆瓶,一缕沉水香从铜胎珐琅炉里飘出来,熏得他头昏脑涨。
他沉下一口气,连人也懒得叫了,抬腿就踹翻了面前的圆桌,整套的茶具摔在地上,哐当几声后,发出一道实木落地的巨响。
赵木槿在里面听着,吓了一跳。
她看了眼郑从俭:“我就说了,惹着我儿子,没你的好,你自己出去收拾。”
“
我还怕他?郑从俭丢下茶杯,起身出去。
他伸手掀了竹帘子,神色冷肃地骂:“你还懂点礼数吗?进了门也不叫大人,就只管砸东西。
郑云州咻咻地喘着气,对骂道:“原来你还知道这些,林西月还没过你的门,你就先让她领导去为难她,这又是哪一国的礼数!
郑从俭把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到沙发边:“又是林西月,你眼睛里除了林西月,还有第二个人吗?
“真是让人费解,你都知道我眼里没别人了,头两年也答应了我,说婚事由我自t?己做主,我真做主了,你又要搞这些名堂!郑云州的骂声充斥整座阁楼,就连他爸面前的茶几也给掀了,“那到底是见不得我好过,就要给我找点罪受,还是我一天不和你叫板,你就不舒服?
“云州!赵木槿紧跟着出来,“怎么跟爸爸说话的?你再生气,也先听听他的理由。
郑云州的手搭在胯上,气道:“他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长了双势利眼!
郑从俭指着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得了吧你,少在这里摆父亲的架子!郑云州大力挥了挥手,“你养我什么了?我十岁之前见过你几面?我哪件事不是我爷爷尽心管着?养我的人早就睡进八宝山了!他的遗像现在还供人瞻仰呢!
郑从俭被他怼得无话可回。
他闭了闭眼,手紧紧地摁在胸口上,喘了几口大气。
赵木槿忙扶他坐下了:“你先别急,躺一躺,我来和儿子说。
“说!郑云州火气撒得差不多了,摸过一支烟,走到窗边,偏头点燃了抽上,“我就在这儿听你们说,为什么当初商量得好好的,说你们也满意林西月,到现在又变了卦!还让刘勤去和她谈。
郑从俭没力气了,低切地说:“我不让刘勤去,我把她叫到这里来,站在我家的屋檐下听训话,你认为这样更合适?
“她凭什么要听你的?连我都不舍得大声和她说话,你还训她?郑云州的火儿又上来了,扬声道,“你生了我,要训也只能训我,还训起别人的孩子来了,你的威风也抖得太厉害了吧?
郑从俭也急了,指着这一地的狼藉说:“我跟你谈得了吗?你看看你,不是大呼小叫,就是乱砸东西。
赵木槿给郑从俭顺着气,扭过头:“好了好了,你爸爸还不是担心她的身世,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白色烟雾被风卷出窗外,缭绕在枯寒的梅树枝间,顷刻不见了。
“是谁?郑云州转过身,拿烟指了指沙发上的人,“总不会真是他吧?如果我和林西月是兄妹,那今天就算我理亏,我跪下来给你们磕
三个头,然后剃了鬓毛去当和尚,反正也没脸见人了。
听了这么一番刻薄话,郑从俭又是一阵发昏。
他也是年纪大了,回不上嘴,没了前几年发号施令的魄力,听不得高声,吵两句就要血压高,只能躺着,被自己亲儿子指着讥讽。
赵木槿低斥了句:“胡说!你爸爸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少冤枉他。
“是是是,我不冤枉你家郑主席。郑云州又把手架在木窗边,敲了两下烟灰。
赵木槿瞪了他一眼:“林西月确实和黎岫云有关系,这一点,我们也是才知道,她们两个是亲姑侄,林西月的爸爸是黎近云,也许这个名字你不熟悉,但你应该听过他的另一个大号,叫连山。
郑云州把烟从唇边夹开,急道:“哪个连山?****的那个?
“对。赵木槿的手还放在郑从俭胸口,她说,“我把黎岫云也叫来问了,当初她哥哥,也就是黎近云,在云城美术馆当馆长,你苏伯伯的爱人常去看展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有了......首尾。
她是最讲礼义的人,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
郑云州忙掐了烟,皱着眉头走到妈妈身边,张圆了嘴问:“我身边可只有一个苏伯伯,和我爸一块儿在云城待了十几年,现在坐得比他还要高。
赵木槿闭了闭眼,灰心地说:“就是他,你有一次去苏家玩,不是回来问我,为什么苏伯母看上去那么小,辈分却这么大吗?因为她是苏占庭的第二任太太,他头一个妻子,也就是林西月的妈妈,很多年前就**。
“她是**的?
“那阵子你苏伯伯很忙,在下面抓工业生产,傅盈和连山厮混了很久,后来有了孩子,自己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苏占庭回家后,带傅盈去医院检查,说她已经怀孕六周了,苏占庭一听就明白过来。
“明白什么?
郑从俭嫌他问得多余:“苏占庭两三个月都没回过家,太太却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你说明白什么!
又是这种烂槽子的风月事。
郑云州单手扶了扶额头:“然后呢?苏伯母把女儿生了下来,被苏伯伯送走了?
赵木槿说:“没那么简单,苏占庭也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主,只是城府颇深,知道太太和黎近云的事之后,他也没声张,听着旁人道喜也能面不改色,像真是他的孩子一样。不过从那以后,傅盈就被挪到了乡下,说是去养胎。这一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看她,是参加她的......追悼会。
她至今记得那令人心痛的一幕。
一个顾盼生辉的美人,就这么冷清清地躺在
了翠柏丛中,眉若远山,那双水杏眼却永远也睁不开了。
当年赵木槿去云城看望丈夫,一来就听下面的人议论,说二把手家里出了大事,她迅速穿过办公楼的走廊,忐忑地去问郑从俭,这是不是真的?
郑从俭关上门,沉痛地点头说:“傅盈因为难产去世了,母女俩都没能活下来,老苏请了丧假,下午我还要带人去家里慰问,你准备一下,明天也去一趟殡仪馆吧,看苏家有什么要帮忙的。”
“哎,好。”赵木槿茫然地抹了抹泪,“怎么会这样,我上次来的时候,她还陪我去郊外走了走,年纪轻轻的......”
郑从俭也只好拍拍妻子:“世事无常,你也不要难过。”
傅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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