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升职手札》
城外叫嚣不已,未央宫一片沉寂。
成襄远独自登上柏梁台。连绵殿阙遮住了望向城外的目光,北风却依稀飘送着嘈杂人语。
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听出是徐望朝的声音,依旧痴痴地凭栏北望,道:“倘若有一日长安陷落,我宁肯从这台上跳下,也不愿落入胡虏手中。”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劝他放宽心的话,徐望朝说不出口。兵临城下,长安孤绝,死亡的阴云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一旦敌兵攻破城池,他不敢想象。
从城头下来一路上,沈星桥和叱卢密各个面沉似水,周身低压比寒风还要骇人。
裴善渊几番张了张口,又把话咽回肚子里,远远地跟着成襄远,到柏梁殿中。
殿中的二人亦是沉默。
裴善渊忍无可忍,上前对成襄远道:“围城日久,府库空虚,难以为继。郎君年少,来日方长,不如早日出城,从间道回京。”
成襄远怔然回首:“裴太守要我弃城而逃?”
裴善渊摇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郎君若有闪失,只怕梁公望绝!”
“若长安差池,我亦无颜再见梁公。”成襄远直直地望着他,指天为誓,要与长安共存亡。
裴善渊颇为沉痛:“郎君何至于此!”
成襄远惨然一笑,轻轻道:“二十年前宇文盛围攻洛阳,河南太守裴公婴城固守,百有余日,竟以身殉。那时我尚未出世,后来听闻长姊说起,每每想见其为人。倘若终有一日,能效法前贤,我此生亦无憾了。”
裴善渊红了眼眶,一时间哽咽难言。半晌,他缓缓点了点头,道:“郎君若有此心,裴某当为前驱。”
乾宁十三年暮冬,一个寒风彻骨的清晨,浑圆的初日从城头浮起。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白光,淡淡地隐没在天际。
“郎君,敌军攻城了!”
匆匆传来的音讯在殿中回响,成襄远从座中起身,出乎寻常地平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这颗心,仿佛已停止跳动。
他披甲上马,与诸将登上城头督战。兜鍪刚刚从墙垛间露出,冷不丁一枝箭擦肩而过,钉在身后的城墙上。
成襄远惊出了一身冷汗,猛然间回神,战场上杀声震天,伴随着雄壮的鼓声,将晨风击得破碎。
胡骑围成了一面钩锁高墙,驱赶着绑来的百姓向城下逼近。
叱卢密紧盯着胡骑阵脚,命守军放箭阻击。
那些百姓都手无寸铁,被胡骑逼迫向前,甫一靠近便中箭倒地。
成襄远顿生不忍,一把将叱卢密拉住:“叱卢将军,手下留情!”
叱卢密斥道:“如今岂是手下留情的时候!”
矢下如雨,控弦声急,悲风凄凄。弓弦仿佛要磨出火花,箭簇横七竖八地扎在雪地里,如同荒原上蔓生的荆棘,长在绵延不尽的血泊之中。
敌兵以百姓为肉盾,蚕食般逼近城墙,一拨又一拨,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蚁附攀援。守城的将士羽箭劲急,射落了攀上城头的敌兵,如此几番,箭囊见了底,于是手持长刀短剑,不知疲倦地将敌兵击退。
诸军终日鏖战,都已筋疲力尽,敌兵却好似无穷无尽,永远杀不完,仍旧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冲击着城头。
徐望朝惯用的长刀已经卷刃,他奋力将眼前的敌兵砍下城头,近旁已有人乘势翻过墙垛。
浓烈的血腥刺激着他的一呼一吸,刀光剑影在冥微暮色里飘忽不定,他的手臂酸痛难忍,几近麻木地重复着劈砍腾跃的动作,脑海中有如混沌。
他投军的年岁不多,却南征北战,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绝望。
敌兵十倍于南军,他们很难有取胜的希望,大概是活不成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徐望朝挥刀斩杀面前的敌兵,喷涌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如同一颗颗滚落的泪滴。
城头忽而烧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风势恣肆席卷。徐望朝呛了口烟气,望不见成襄远身影,一边与敌兵厮杀,一边急急在城头寻找。
冲天烟焰中,裴善渊见敌兵袭来,赶忙将成襄远拽下城头。
成襄远不肯离开,惊怒道:“裴太守!”
“郎君!”裴善渊喝道,“城门守不住了,快回未央宫!”
成襄远还想与他争执,耳畔猛然间一声巨响,厚重的城门此时轰然大开,敌骑如火山喷薄之势冲入城中,口中发出凄厉刺耳的爆鸣。
成襄远放眼望去,城头城下,城中城外,到处是一派兵荒马乱。
“快走!”裴善渊将成襄远扔给部将,成襄远被拽到马上,挣脱不得,骏马嘶鸣,向着斜阳余晖中依旧静谧的未央宫疾驰而去。
裴善渊收回了目光,四周烧灼的烟气让他猛咳了几声。他翻身上马,横槊在手,高大的身影被斜晖和火光拉得极长,残碎地交织在一片刀光剑影中。
只一瞬间的死寂,混杂着莫名言语的咆哮此起彼伏,化作可怕的声浪席卷而来。裴善渊率部众结队迎敌,与敌兵短兵相接,每一次挥砍和冲撞,都迸发出浓重的血腥,将暮色染成一片猩红。
凛冬的寒风依旧冰冷刺骨,裴善渊不知疲倦地纵马冲杀,胸膛中仿佛燃起一把火,要将他整个人烧得灰飞烟灭。
到处都是狰狞怪叫的敌兵,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并不敢想象这一战还有取胜的可能,或许与这座长安城一道沦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手下部众都杀红了眼,藤蔓般脚下深深扎根,抵死也不肯后退一步,每一条街巷,每一处里坊,到处是你来我往殊死肉搏的角逐。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拉锯战,如同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仍旧站立的鲜活血肉吞噬殆尽。
火光照亮了凄厉的长夜,裴善渊脸上糊满了粘嗒嗒的血污,他再一次将直冲过来的敌骑砍落马下,双臂酸痛得难以举起,手中本就沉重的长槊,此刻更有若千钧。
他与诸军将士一样,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如今还能身披重甲坐在马背上,全凭绝望中一口气硬撑。
狂风卷起道旁堆积的残雪和落叶,高大的杨槐光秃秃地摇摆不定。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1)
他从未见过长安最富丽时节的景象,只能从歌谣中拼凑出当年的盛况。可如今尚未开化的胡人杀入城中,这里终将成为狐兔狼獾的归宿,待到来年春风吹拂的时候,泥泞污浊的残雪渗入脚下的青砖,杂草从高低不平的砖缝中长出,他的头颅或许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道旁树枝上,乌黑腐败,被鸟雀啄食。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魏军虽杀敌过当,终究敌不过众寡悬殊。大大小小的街巷满地尸骸,敌骑仍肆无忌惮地残杀着,将倒地呻吟的伤者乱砍一通,鲜血飞溅,染红了业已残破的碎叶,又被马蹄踩到泥地里。
裴善渊背后遇袭,大半个身子一瞬间了无知觉,长槊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火光在眼前寥落,渐渐地苍白褪色,他扑到马上,汩汩鲜血沿着他脸颊淌下,融到污浊的泥水中去。
手臂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晃了晃,整个人也跌入泥水中。依稀有人在拖他拽他,裴善渊睁不开眼睛,奋力地挣扎起来。
那挣扎实在微不足道,屈脱末部将将他五花大绑,向屈脱末禀报。
屈脱末阴沉着脸,脸上的横肉都有些干瘪。攻城这一战他手下死伤惨重,整夜的巷战更令人头疼不已,城中四处仍传来此起彼伏的叫杀声,他已经倦了。
“把他押到宫门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天刚蒙蒙亮,枯冷的鸡鸣传遍长安城中大街小巷。
成襄远一夜不曾解甲,焦急地在殿中等候宫外的消息。沈星桥、叱卢密、邓茂德诸将都陆陆续续领兵回来了,将士都有伤在身,夜中又十分寒冷,未央宫上下都死寂一片。
成襄远迟迟不见徐望朝和裴善渊归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在下半夜终于听人来报,徐望朝回来了。
成襄远出门看时,差一点没认出对方。
徐望朝浑身是血,说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步履蹒跚,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费劲。
成襄远赶忙找人来给他包扎,望见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由得泪眼朦胧。
徐望朝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听闻裴善渊尚未归来,怔怔地张了张口,眼中也有了泪光。
“二郎!二郎!”成襄远心口抽痛,不敢再细想下去,泪水在眼眶打转,可众人的目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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