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姮音和王兰去大学收拾东方英的遗物。

燕北大学。

他的办公室尘封已久，姮音推开门就觉得很呛人，大约是因为这间屋子很久没通风透气了，纸张墨水还有灰尘，三种东西的气味混在一起，尤其是灰尘的味道，让人不自觉想打喷嚏。

办公室里最多的就是书。

除了放了两张椅子和小桌，是给人谈事用的，其他三面墙都被书架占着，他办公桌后面也是书，墙角堆着几个箱子，里头还是装满了书，用手一抹封面，全是灰尘。东方英的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他的书稿，教案和报纸，也不知道他被带走前看没看完。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就是东方英在这世上的另一个家，安放着他半生的心血。

燕北大学历史系教授。这身份之外，他好像再无其他去处了，这个之外里，甚至包括她们的家。

姮音扶着门框，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

她小时候，就喜欢坐在书桌对面的旧椅上，两条腿耷拉下来，蹬不到地板就乱晃荡，手里握着用了半根的铅笔，在东方英已经读过的报纸上胡乱涂抹。

坐得无聊了，就从椅子上滑下来，踮着脚去够桌上吓人的大部头，满怀期待地翻开，结果里头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在爬一样，找了个遍，全是她看不懂的，于是她又失望地把书塞回去。

东方英坐在书桌后，批阅着学生们的文章，很专注，无论姮音闹出什么动静都无法让他分神。

到了晌午，他会活动活动肩膀，对姮音说：“阿音，饿了吧。走，我们去食堂吃面。”

小姮音跳下椅子，雀跃着蹦跳着牵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她在门口虚幻地晃动了一下，和东方英的身影一起，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静静站在门边，穿着学生裙的东方姮音。

小时候的她跑出来，变成了现在沉默着凝视过往的东方姮音。

妈妈背对着门，站在东方英的书桌前。

一个穿着藏青长衫，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是爸爸的同事，站在一旁，低声道：“他被带走天很突然。只来得及说一句，‘莫要告知家中妻女’。别的，便再没旁的话了。”

姮音正弯腰，将放在椅子旁边的学生作业簿拾起来。她翻了翻这些封面颜色各异的簿子，里面是东方英用红笔留下的批注。她将它们理齐，递向位老先生。

老先生接过簿子，叹了口气，看着眼睛还肿着的姮音，试图宽慰她：“好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比你爸爸生得好看，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旁边几位同样穿着长衫，戴着玳瑁眼镜的先生也跟着一起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姮音垂下眼，只轻轻点头。

出息？能好好活着，已是老天开眼。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先生们见她们母女可怜，说些体面话，她不想拂了这份好意，说点怨天尤人的，再让大家面上过不去。

妈妈已经开始收拾遗物。

她的动作有些重，发泄似的。硬纸箱搁在她脚边，里面已经扔进去两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旧眼镜，几个干涸的墨水瓶，还有几封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地址，却未曾寄出。他应该有很多朋友，但是却不怎么和家里提起，王兰或许知道吧，但姮音是全然不知的，她只见过燕北大学的几个老师。

她翻检着，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清理一堆无用的杂物。

直到她的手指触碰到抽屉深处一叠略硬的纸张。她抽出来，是几张银行汇款的单据。

单据有些旧了，上面是她们熟悉的钢笔字迹，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日期和数额。一笔，又一笔，数额都不小，间隔的时间却拉得很长。

王兰捏着叠单据的手慢慢收紧。她麻木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哀伤里。

这两年，家里收到的钱，总是足够她们母女安稳过上大半年。

原来，他早已预料，早已安排，用提前备下的银钱，隔绝了她们和牢狱之灾的牵连，也隔绝了他自己最终的去向，她和妈妈以为他还在讲台上挥洒热血，实际上他早就死透了。

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几个年轻的学生靠墙站着，都是东方英生前教过的学生。他们脸上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局促和哀伤，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门内忙碌的母女俩。

直到姮音和妈妈合力抬起一个装满了书籍的沉重纸箱，母女俩显得有些吃力，门口的学生们才一下子涌了进来，从她们手中接过箱子，还有人搬起地上另外几个书箱，排成一行，将箱子搬出办公室，顺着楼梯往楼下走。

姮音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一摞书，走到楼梯拐角，她看见妈妈停了下来。

她拿着几张银行单据，背对着众人，肩膀抽动起来，姮音唤她一声，但王兰没有回头，她抓着扶手，蹲下身去，发出了压抑的哭泣声。

楼梯上方，几个路过的老师停下了脚步。他们站在里，有的低下头，看着地板，有的则转过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说话，事到如今，又能说什么呢。

姮音走到妈妈身边，蹲下来，一只手轻轻抚着妈妈颤抖的背脊。她抬起头，对站在楼梯上方和下方的学生们说：“你们去上课吧。谢谢你们帮忙，这里我们自己可以的。”

学生们互相看了看，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姮音扶着妈妈走到楼外。她跑去校门外，石桥桥洞底下蹲着几个等活儿的苦力，穿着短褂，皮肤黝黑，旁边正好停着几辆黄包车。姮音走过去，和他们讲好了价钱，领着人往回走。

回到楼下，她发现学生们并没有真的离开。他们还在楼梯口等着，看到黄包车来了，又走上前，将些沉重的书箱搬上车。姮音真诚地对这些学生们道了谢。

忙碌了大半天，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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