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茱萸》
元年之春,万物始生;新帝御极,大赦天下——借着这阵好风,金坠将心一横,决意从紫陌红尘之中赦免了自己。
这日正是花朝,满城莺烦马乱。天色微明,街上已有不少踏春的游人,拖家带口阻着路,好在琼苑金池的几株花树下占得头席。皇家御苑难得向百姓开放,趁着花神东君诞辰招惹蜂拥蝶绕。平日便在东君麾下侍奉的见惯了鲜花着锦,自是不赶这热闹的。譬如那新晋了当朝宰执的金相国府上,此刻仍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鼾声吵。
趁着家人未起,金坠卷了小包袱,裹了一身黑,蹑步溜出府,逆着看花的人潮往城外去。小婢子宛童跟了她一路,五步一唤,十步一劝;见她头也不回,苦着脸道:
“五娘当真决定了?”
金坠驻足回首,指着前方岔路,语重心长道:
“左拐去御花园做花姑,右拐去山里边做尼姑——我走右边,你自己选。”
眼见自小跟大的五娘子扬长而去,宛童痛下决心,撒腿追上她。出了南城门,人烟渐稀,草木渐浓。金坠闷头疾走,一路上摧花踏草,踽踽独行。似一股不愿化作春水的寒泉,溯流而上,重归山源,再度将自身冰封。
帝京南郊十里外有座无名孤山,山中独立着一座古刹,相传已有百年。拾阶而上,杂草铺路,苍苔砌墙。山门边斜垂下一簇野树枝,将“寂照寺”三字半遮在一片瑟瑟浮动的青影里。这便是金坠为自己找寻的归处。
正要进去,宛童又拽着她:“五娘三思!跨进这门,终生只得做世外人了!”
金坠冷笑:“我纵留在外间,便做得了世中人么?”
语毕,大步流星地穿过山门,步入寺门。
寂照寺幽隐山林,香火寥寥,在这万人空巷的赏花盛节冷清得像是不知春至。禅院中遍植芳草,青碧如洗。仅有的一株古红梅已过了花季,此时全无鲜色映,在朗朗春光下绿得落寞。
金坠熟门熟路进得前院,正要去禅房叩门,一个清秀女尼飘然而出,合十唤过“金檀越”,道:
“恭候多时,请先至伽蓝殿中焚香净心,待慧空法师亲自为檀越行剃度皈依之礼——净月,为金檀越引路。”
小尼净月脱兔一般从师姊身后跑出,糯声道毕“阿弥陀佛”,将访客带往伽蓝殿。一路上却不看前头,只频频回首偷瞄着金坠。金坠微笑道:
“小师父这般瞧我,莫不是我生得与别人不同?”
宛童在边上贫嘴:“自然不同,小师父可见过似我家五娘这般美的比丘尼么?”
“没,没有……”净月赧然垂首,小声问道,“金檀越为何要出家呀?”
金坠淡淡道:“因为我没有家了。”
净月一惊:“怎么会?前日我随师父进城做法事,还看到金府好端端地矗在开元坊呢!金檀越是名门贵女,怎会没有家?”
“并不是生在哪里,哪里便是家。”金坠幽声道,“小师父打小在这寺门内长大,可有一刻觉得此处是家?”
小尼姑被道破了思凡之心,低眉不语。她们一路默行,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不二法门”四字。此处便是伽蓝殿戒场,凡出家者不分男女皆于此行剃度之礼。
大殿中静穆肃然,檀香袅袅,禅意沈澹。中央供奉释迦牟尼坐像,十六尊者环列两侧,四方上首四大护法,无不法相庄严,令人望而生敬;唯独后殿墙角处的青玉佛龛中有一尊翡翠观音——
佛像仅高三寸,玲珑清润,通体一色,似有天青的肌,月白的骨。头戴化佛宝冠,身披云肩璎珞,左手撑座,右手置膝,跣足游坐于蒲叶岩座之上;一双妙目微垂,似于水中观月。无论从何处观之,皆如同在与之对视,教人心生法喜。
净月端来水盆,请金坠净手焚香,见她正出神地望着那尊观音像,雀跃道:
“金檀越喜欢它?我也喜欢!咱们寺里供着大小几十座菩萨,就数这翡翠观音最美!”
“这不是寻常的玉罢……?”
“金檀越好眼力,这是滇西的冰魄翡翠,别处见不到呢!想当年,嘉陵王殿下亲赴云南寻得此玉,又请最好的玉匠雕了这尊观音像,送来时真如显灵一般发着光,照得禅堂夜里都不用点灯呢!住持当时便说,鄙寺恐难供养如此尊贵之物,殿下只说,这是为了圆他母亲容嫔娘娘的遗愿。娘娘生前常于鄙寺礼佛敬香,一直想从她的家乡请一尊翡翠观音来供奉呢……”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注)——古人以此四言赞颂水月观音造像之美。较之诗中光景,眼前之物只令人缄口失语罢了。
金坠定定凝望着那尊翡翠观音,欲言又止,神思游离。净月继续说道:
“这些年来,嘉陵王殿下不仅慷慨布施,每有济贫赈饥时必亲力亲为。去年城外闹瘟疫,寺中收容了不少贫病百姓,殿下亲自来赈济,不分昼夜随叫随至,夜深露重也顾不得添衣,只着一件素衫,整个人好似在月下发光。大家私下都说他是观音转世呢……”
小尼言至此,合掌对着那尊观音诵了声佛,嗫嚅道:
“阿弥陀佛!可怜殿下这般好的人,竟会遭受那样可怕的事……”
去年冬天,嘉陵王元祈恩奉诏出使南诏大理国。其时先帝驾崩,嘉陵王仓促回京为父皇奔丧,未出云南却遭山洪阻路,不慎于深山驿道坠崖,享年二十五。天人魂断异乡,闻者无不悲叹。
初闻噩耗时,金坠将自己闭锁在屋中,一连数日不饮不食,只求一死——但她毕竟没有理由去死。
彼时,嘉陵王与她的事已成了朝野上下口诛笔伐的公案,她纵为他殉情也只落得个笑话;况叔父叔母已代她收了名门贺家的聘礼,满心期许等着将她脱手。于情于理,她活着都比一死了之更合伦常。
在府中白吃白喝地长到二十出头却迟不出阁,以叔母的话来讲,便是“违天悖人,欺宗灭祖”。宰执夫人向来喜爱慷慨陈词,许是平素将狠话用尽,到了用武之地反穷了词。
年前嘉陵王出使南诏,前脚一走,王妃后脚就攥着一纸金坠曾回给殿下的和诗大闹宫宴,断章取义,控诉金氏庶女“作艳靡之词狐媚惑主”,种种恶状不可胜言。一时流言满天,叔母只得面无人色地捂着心口直呼作孽。
这事说来当真作孽。嘉陵王妃出身高门,父兄皆是翰林清流领袖,亦是嘉陵王的宾客僚臣。金坠叔父金霖原只是雍阳长公主府的一个谋臣,攀附长公主升官入阁,还做上了小太子的师傅。朝中清流一向视叔父为奸佞,嘉陵王妃大闹之事难说背后无人指示。金坠明白自己是被人当了靶子,一心盼着殿下回京后替她做主。不想噩耗惊传,天人永隔。她失了至爱,毁了名节,又遭家人冷眼,换作脸皮薄些的女子,早该赏自己三尺白绫了——没准她的家人也这么盼着。
金坠毕竟不是那样的女子。嘉陵王与她身世悬殊,本是一场注定的孽缘。初遇之日她便预感他们不得善终,却未曾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惨烈。如今斯人已逝,她来此向神佛求告,非为斩绝情孽,只为在一个清净无尘之地永久守护它。
小尼净月不谙世事,仍在伤感地凭吊逝者。一旁的宛童皱眉打断:
“你们佛家最爱讲因果报应,嘉陵王殿下生前广结善缘,为何不得善终?可见都是诓人的!五娘,我们还是走吧!捐点香火钱也罢了,何苦把自己的身子也捐弃了呢!”
金坠置若罔闻,仍注视着那尊翡翠观音像,冷声道:
“佛陀不惜割肉饲鹰,我这点肉体凡胎又算得了什么?”
宛童还想劝,金坠已从髻上拔下发钗,将满头云发在佛前铺散开来。净月羡慕道:
“金檀越的头发那么好看,绸缎似的,剪了不心疼么?”
金坠不语,将那支缀着鎏金凤蝶的钗子塞到小尼掌中,柔声道:“送给小师父。”
净月连连推辞,眼睛却一刻不离钗头亮闪闪的金蝶,显然很是喜欢。金坠莞尔:
“我已不需要了,小师父请收下吧。若有朝一日养了头发还了俗,便戴着去看花;若不然,请换作资粮慈济病苦,权当我在俗世所献的最后一份供养吧。”
一阵沉静足音穿堂而来,正是寂照寺的女住持慧空法师。其人方额广颐,手执净瓶,威肃不可方物。金坠忙合十致礼,敛容跪拜:
“弟子金氏参透因缘,只求余生常伴青灯。前日已将出家愿书送至贵寺,恳请法师为我行剃度之礼,皈依三宝。”
慧空法师颔首,将金坠带至前殿,一位手持剃刀的戒师已候立在佛前。慧空取来杨枝沾水洒向金坠,念偈颂道: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无为,愿度一切人。”
语毕,垂目视向长跪殿前的金坠,沉声发问:
“比丘尼具足戒三百四十八条,可皆已知悉?”
“弟子知悉。”
“尽形寿,断物欲,能持否?”
“能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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