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一无名山脚下，一所木屋前。

门前晾衣杆上的衣服被微微吹起。

清风徐来。

又一位道长对着站在晾衣杆前的杨戬问出熟悉的问题，“这位小公子，我观你资质清奇，与道门颇为有缘，你可愿随贫道回道场修炼？”

杨婵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位道长发出收徒邀请了。

而接下来的流程她同样熟悉。

被称作天资好的少年——不，他这个年纪或许应该说男童更为合适一些，年龄不过八岁的杨戬仰头发问，“若仙长收我为徒，我可否带上妹妹一同去？”

道长随着杨戬的目光看向他身后那看模样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

目光落在杨婵身上的一瞬间，本来已要脱口而出的“自是可以”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出来一趟捡到杨戬这么一个好苗子，就算是搭一个半点不能修炼的凡人也完全不亏的。

且不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容易夭折的，能长到几岁都说不定，就算是往凡人一生最圆满的方向考虑，大不了他就给小孩养老送终，还能更是成就一份他和杨戬之间完美的师徒情谊。

但这小女孩的情况……

打量了杨婵两眼后，一脸慈蔼的抚着自己胡须的道长手登即一顿，紧接着又几眼，道长的面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而道长这副模样，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话，杨婵也大抵很熟悉了——

“小小姐天资不输小公子，同样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好苗子，但……”道长捋着胡子，看着杨戬叹息一声，“令妹的命格颇为特殊……非贫道这般道行尚浅的俗人可教导。”

留下这样一番话后，道长充满遗憾地叹息着走了，走之前还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好几眼杨戬，想听这他一眼看中的小公子改口跟他回去。

但可惜，拒绝了心水情徒买一送一的请求之后，杨戬在礼貌拜别他之后，便没有再看那位道长了。

“哥哥何必呢？”杨婵望着道长离去的身影，轻轻开口，

“我看这次的道长目光清明正直，看着也有本事，又真心想收哥哥为徒，哥哥不如就和他回去吧。”

只看那道长明明可以直接腾云驾雾而去，但是却以步行来离开，就知道只要杨戬喊上一句他立刻就会转头回来。

杨婵虽然年纪尚小，但心智却是远非这个年龄小孩子的成熟。

在遇到过无数馋杨戬天赋的想要收其为徒的道长仙人之后，杨婵大概也有一个判断实力的方式了——在杨戬提出来能否带着她的询问后，对她这个拖油瓶表示殊途难以同归的那就是没什么水准的入门小道，而看她眉头紧锁乃至说出一些她命格特殊不敢收的，那就是真修有所成的大师。

在第一次有道长这样说的时候，小姑娘还只当是道长这样说只是想哄哥哥跟随他离开。

但是随着后面越来越多的道长都说，而且还是大差不差在细微之处都能对得上的的说辞，杨婵也就觉得，她或许是真的有点特别的——好听的哄人话很容易说出口，但是那些道长对她的为难乃至惊惧是装不出来的。

虽然年仅三岁的杨婵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哪里就特殊了？

包括刚刚离开的这位道长在内，很多人都说她也天资根骨好，但是他们却都不愿意收她。

更有甚者，仔细看过她之后，就好像见了什么恐怖的吃人妖精一般，连杨戬都不要了的直接就跑了。

当然，如果非要说杨婵的特殊之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她生来就病弱，是个天生的小病秧子。

但所幸投胎投的不错，爹娘非但不嫌弃她，反而多加疼爱，哥哥也是同样如此。

不过凡是天生有缺陷的孩子，总归是要比寻常的同龄小孩的心思来的细腻敏感的多。

如今父母双亲已不在，杨婵不想再成为哥哥的拖累。

她哥哥是有仙缘的，只要不是带着她，多的是仙人愿意收他为徒。

至于她自己，杨婵觉得，她大概是长不到多大的。

她天生病弱，看过许多大夫都治不了她，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娘胎里自带的究竟是什么病。

不知病症，也就无法开方治疗。

只不过她好运的活下来了。

可是一个人的好运气能够有多久呢？

像她这样的小孩子，最是容易忽然就死掉了的。

忽然间一阵山林中的风拂过，病弱的小女孩又是不住的咳嗽，杨戬立刻熟练的轻轻拍着妹妹的背脊。

半晌，咳的小脸开始泛红的杨婵神色恹恹，一脸萎靡。

杨戬抬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确认了没又烧起来后才接着小女孩刚刚的话说：“如果我真的天资有那么好的话，一定会有更厉害、不担心你的特殊的仙人愿意收我的。”

听罢，小女孩只是把头埋进兄长怀里，但很快就随着一声“婵儿你要闷死自己吗？”被拉了出来，得到一声闷闷的“才没有”作为回应。

年龄加起来才堪堪突破两位数的兄妹俩殊不知一切都落在旁边远处的一位仙人眼中。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之中轻轻闪动，如此兄妹情深，倒是让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

那些尚且弱小的年岁中，她与兄长也曾是那般亲厚。

触景忆及往事，她不禁真正的看了两眼远处的小孩兄妹。

眸光落在那生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的一瞬间便是失笑，难怪以往那看上杨戬天赋的有些本事的道人没一个敢听他的请求，带上这同样天资出奇的小姑娘的。

华岳神女，触犯天条，受镇华山，原本也能铸就一番世人眼中的劈山救母美谈，偏她又与尚未出世的新天条息息相关……

如此天定命数……

纵然不可能如她这般看到全面的未来，可哪怕仅仅窥见一丝天机，寻常修道之人也是不会不愿更不敢同这样的孩子扯上一丝半毫关系。

封神量劫势不可挡，天庭为正统乃大势所趋。

若是放在以前也就罢了，可如今谁会莫名和一个注定得罪未来一方巨擘的孩子扯上因果呢？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光华灼灼、气度斐然的仙人忽然间笑了起来。

她会。

她想，纵是过去再久，天道所安排下来的既定命运都仍是那么的惹人憎恶。

既然有如此缘分让她恰好在今日遇到杨婵，那么——

无论今后如何，这孩子的命，她改了。

那天定要发生在下一个量劫以后的命运，她还改得起。

……

天气的变化总是反复无常。

今天更为尤甚。

不过转瞬间，天空阴云密布，忽有猎猎作响地雷鸣之声。

但上一秒还在噼里啪啦的作响，下一秒就如同被抽空掉一样，重新的晴空万里。

杨戬正要收衣服带妹妹回屋里，却发现不过一个回身的功夫，留给他和妹妹的这个小院里又重新多出一位光华照人的仙人来。

这位仙人与他过往所见过的那些仙长都不一样。

相比较之下，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修道之人，而更像是上位贵族，华贵雍容，气势难掩，凛然不可犯。

而在那充斥着神性慈悲的外表之下，又带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妖异。

在她面前，杨戬甚至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恐惊天上人。

这种感觉不禁让杨戬汗毛直竖。

从小到大也因为出众的修道天赋遇到过不少妖道的杨戬能够十分的确定，如果是面前的人想对他和妹妹不利，以往那些次的好运绝对不会再降临。

“呵。”握住妹妹的手的一瞬间，杨戬听到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而后他对上了那位让他感到危险的“仙人”的目光，对方饶有兴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小动物一般，

“欸，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天生就拥有天眼的人族呢。”

听到这句话，小姑娘仰起头，望着容貌惊为天人的仙人，“您也想收我哥哥为徒吗？”

“不，我想要你。”面对杨婵，原本只是低头的仙人直接蹲下身来，温柔的目光落在小女孩的身上，

“我路遇此地，发现你与我有缘……”说到一半，仙人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之事，眉头轻蹙，但很快便揭过刚刚未尽的话语，只化作一句，

“总之，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放在后世十足十人贩子的画风，却的的确确是这会收徒弟的常见流程。

或者倒不如说这样已经是相当有礼貌有素质的了，多的是修道之人真真正正的贯彻人贩子的操作，看到合适的好苗子压根不通知家里一声的直接就给带走。

“我跟您走。”杨婵没做任何犹豫的就给出了仙人她的答案。

对于这个问题，杨婵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难得能够真的遇到不嫌弃她也不知道究竟特殊在哪儿的“特殊命格”的仙人愿意接手她这个小麻烦，杨婵绝不会放弃这个不再做哥哥拖累的机会。

哪怕要带她走的“仙人”实际上是一个喜欢吃童男童女的妖怪，她也认了。

感受到妹妹带着决绝的看了自己最后一眼的目光，杨戬抬头看着前方的仙人，忍不住开口，“我能否——”

但他的话不过刚开口就被打断。

“不能。”预判了他要说什么的仙人面带着温柔的微笑，声音也温柔，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让人感到如坠冰窟，“你虽天赋极好，但在本座眼中，还尚不够看。”

“不过……”旋即她又话音一转，“看在你是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的份上，送你一份小礼物罢。”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冰凉不似人族体温的指尖轻点了下杨戬的眉心。

杨戬能感受到在那一瞬间额头长出来什么，但紧接着又不复存在了。

只不过杨戬虽然看不到，但杨婵确实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哥哥的额间显现出了第三只眼睛，只是很快消失不见。

小女孩仰头望着方才其实提到过“天眼”二字的仙人，只不过对方看起来却并没有想要对刚刚一瞬间出现的那第三只眼睛作何解释的模样。

而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与此毫不相干的话，“我能治她的病。”

原本还对于她想带走妹妹这件事一脸不乐意的男童顿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也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再做什么挣扎。

——这位仙人的这句话，无异于是专门解释了一句她不会伤害杨婵，非但如此，还会好好照顾体弱多病的小女孩。

如若不然，以她的实力，想带走杨婵，委实是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眼见扑腾的小崽子终于消停下来，仙人又道：“到底你根骨不错，平白胡乱跟着随便找的人乱学终归是有些浪费了。”

“我为你指一条明路，你向东南方向走至玉泉山，山上有一金霞洞，里面有一位道长，可教导你合适的神通。”

一句话给杨戬安排的明明白白后，仙人便拉起杨婵的小手，准备带小女孩离去，看上去完全不在乎小男孩究竟会不会听自己的要去玉泉山。

而杨戬也正是在她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之中下定决心，去玉泉山金霞洞拜师。

……

杨婵属实是一个很乖的小孩，被带离家中后，跟着她这个不知底细的类人贩子漫无目的走了大半天也一声不吭，半点不喊累不叫苦。

于是她不禁停下脚步，俯下身，逗弄着小女孩，

“你就这么跟我走了，难道一点都不怕我其实是什么穷凶极恶、专吃细皮嫩肉小孩子的妖怪？你那哥哥可是怕我怕的紧呢。”

被问了如此恶趣味问题的杨婵摇头，很有逻辑条理的答道：“本来是有点怕的，但是看到您随手就送了哥哥第三只眼睛后就不怕了。”

小女孩仰着脑袋，一脸认真，“用那样的神通，来换我这么一个没二两肉的童女，太不划算了。”

这孩子还真是……

懂事早熟的让人心疼。

仙人轻声叹气，随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脑瓜，“别怕。我不吃人。更不吃小孩。”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有为师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到小婵儿。”

原本还在努力故作老成的小女孩忽然间瞪大眼睛：“我都没说过，您就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在心里叫我仙人吗？”她忽然笑了起来，和煦的如同春日的花盛开，“那我总要有些配得上这二字的小手段。”

杨婵眨巴好几下眼睛，“您连我心里在想什么都知道啊？”

仙人带着笑意的应了一声，点出小姑娘此刻的心声，“就好比现在，你在想我是何身份，洞府何处，又叫什么名字？”

“那老师您究竟叫什么名字嘛？”她刚刚明确的说了收杨婵为徒，于是小姑娘很自然的改了口，一双小手也伸出去抓住一只莹白如玉、体温冰凉的手，轻轻晃动，“作为徒弟我总应当知道自己老师的尊讳的吧？”

“我名……”在小姑娘浑然天成的撒娇之下，仙人的声音顿了顿，而后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说出了一个让杨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名字。

那是每一个人都绝不可能忘却的、人族的创世之母的名字，

“女娲。”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十余载时光过去。

在女娲护短的宠爱纵容之下，杨婵成功的从当年那个心思细腻、过于乖巧懂事的小女孩长成了无法无天、天地皆无畏的圣二代熊孩子。

——看着杨婵长大的女娲座下的碧霞童子如是评价道。

“师姐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被当面锐评的杨婵拒绝接受这个说法，停下手里翻箱倒柜找娲皇宫角落中自己没见过的新玩具的动作，朝着碧霞童子的方向大声道：“我明明乖的不能再乖了，老师都说我是乖宝宝呢！”

“嗯……”碧霞童子以手托腮，做出一副思考状，

“让我想想啊，远的那些好事暂且不提，且就说近一点的，把山河社稷图给当垫桌布用，是哪个乖宝宝做的呀？”

杨婵并不做辩解，理直气壮道：“那怎么啦？老师还夸我桌布铺的好看又整齐呢。”

“而且我只垫了山河社稷图，又没用河图洛书。”

一听这语调还带着骄傲的一句，碧霞登时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一瞬，“你还想玩河图洛书！上次山河社稷图被你铺餐桌掉进去的那几碗冰藕粉都是我入图中给你清扫的食物垃圾！”

山河社稷图内自成一方天地，又幅域广阔，为了找小姑娘无意间弄进去的几碗食物她前后忙活了好几天。

杨婵侧目，语气不解：“师姐清理它作甚？不过是一点吃食，掉进去又不妨碍什么。我还想着直接拿山河社稷图当清理垃圾的仓库用呢，前些天老师不是说娲皇宫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又懒得收拾吗？依我看全部打包丢进山河社稷图就刚好。”

说到这，她的语气忽然暴躁不少，“等回头腾出手划拉，我第一个要扔进去的就是招妖幡那个破烂！”

碧霞看了看一旁那堆本来也堆放不甚整齐，经由杨婵这么一翻后变得更乱糟的放着法宝的箱子。

再联想起那些其他散落在娲皇宫各处角落、若是拿到外面去，都会被人争抢的的宝物们，微妙的感觉杨婵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碧霞问道：“怎么忽然和招妖幡过不去了？你又从玄都那里听说什么东西了？”

杨婵反问，“难道就不行我单纯看它不顺眼吗？”

碧霞一脸无奈，“行，当然行。”

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感叹道：“你这不讲道理的脾性一上来，就是当年最是顽皮的灵珠子都没你脾气大。”

“灵珠子？”杨婵忽然抬起头，“谁啊？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在哪听过呢？”

看着一脸思索状的杨婵，碧霞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你竟还有印象？自你被娘娘带回娲皇宫以来，只有你刚来的时候我跟娘娘提过一次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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