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焚春》
青年一身白衣袈裟,金尊玉质,眉目间不染纤尘。世间倘若当真有佛,怕也就是这副模样了吧。秦般若慢慢松开手,看向头顶的释迦摩尼佛造像:“有想过还俗吗?”
湛让诧异的愣了下:“还俗做什么?”
嘎达一声,秦般若手里的念珠相撞,声音清脆悦耳:“升官发财,娶妻生子,享人间极乐。”
湛让双手合十,低眉颔首:“小僧如今就在极乐净土之中。”
“传闻释迦摩尼佛在出家之前也曾是一国王侯,娶妻生子。后来顿悟一切皆空,方才在菩提树下立地成佛。”说到这里,秦般若偏过头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和尚你不涉红尘,如何能见证真佛?”
湛让神色平静地瞧着她:“小僧已见尘世三毒七苦。”
秦般若摇了摇头:“见过了,却不等于经历了。倘若众佛皆是置身事外,又哪里来的历劫顿悟一说?世间诸苦,你得亲自尝尽了,再摆脱了,才能修得大罗金身,步入西方世界。”
湛让低头念了声佛号,不再说话。
秦般若勾着唇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哀家说的这个理?佛家讲人生来就是历劫受苦的,你若始终徘徊在苦海之外,那走这一遭的劫数在哪里?”
这两句话说得平平,下手却狠。倘若湛让稍微有些意志不定,已经被动摇了道心。可能顺着她的思路去想,去做,紧跟着落入红尘,修行中断。
湛让颔首闭目,做出一副不见不闻的模样。
秦般若却越发来了兴致,倾身凑近他,几乎同湛让鼻尖相碰,念珠跟着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小和尚,你现在想什么?”
“想哀家不愧是祸国的妖姬,还是想哀家这话说得却有道理?”
“你从出生起就跟在了惠讷老和尚身边,那个时候你只有一个选择。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在哀家这里。哀家可以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继续在苦海之外闭目修行,还是入了这凡尘......经历一番七情六欲?”
“便是入了这凡尘也没关系,等你对世间诸苦有了新的感悟,若是再想入那大慈恩寺出家,哀家也会允了你的。”
屏风外,梵音滚滚。
屏风内,女人声音绵柔,字字句句如同地狱深渊的魅魔缭绕,勾人堕入极乐。
湛让终于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距离,视线直勾勾地对上秦般若,那双澄澈干净的琥珀色瞳孔莫名多了些许幽深。
窗外风声更大了,穿过小窗扯动佛堂经幡,发出猎猎响声。
“小僧不敢。”
“为什么不敢?”
湛让仍旧安静地看着她:“贪嗔痴,一入其中如陷泥淖。小僧佛法不精,不敢想,不敢入。”
秦般若没有喊人进来添灯,只有几盏灯火如豆,显得佛堂光线越发黯淡下去,可面前的男人却越发好看起来。肤白如玉,莹润之中带着温暖光泽,一双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之中就像深林之中被月光静静照耀的潭水,静水深流,不见波澜。
秦般若顺着他的眼睛一路向下,唇形好看,色泽干净浅白。再往下,光洁的下颌线没入白色交领,喉结也生得漂亮精致。秦般若眸光流转,视线也变得旖旎黏腻起来:“害怕了?”
女人靠过来的暖香缠绵悱恻,馥郁好闻,丝丝缕缕间将人拖下欲海情天。
湛让脊背僵了一僵,后退两步,伏身跪下:“小僧不敢。”
秦般若低头盯着他清癯的脊背,细细瞧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视线,重新闭上眼:“罢了,去吧。”
湛让跪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等秦般若再从佛堂出来的时候,绘春连忙撑着伞迎了上去,不过瞧着她的面色却是欲言又止。
“说吧。”秦般若扶着她的手背,没有回头。
绘春迟疑着道:“奴婢将方才殿里的和尚都敲打过一遍了,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时候若传出些什么风声,对主子您终究不太好。”
秦般若浑不在意的轻笑一声:“那些人说什么,哀家都能猜得出来。什么寡廉鲜耻,祸国妖妃,这么多年也没变个样。不过放心,哀家如今没有那份心思。”
一连憋了数日的阴天,终于落下雪来。白白的雪花蒙在红墙黄瓦之上,格外沉静。秦般若慢慢停下脚步,望着前头四四方方的天,哑声道:“要有,也不是现在。”
绘春心下一提,暗叫不好:这是真留了意了。
“留意什么?”
少年天子肩头落了一层细雪,一进暖阁就解下大氅扔给身后跟着的周德顺,朝着秦般若躬身行过一礼,就自然地坐到女人对面。
“这
么大的雪,怎么还过来了?”纵然底下人撑着黄罗华盖,可头上身上仍旧免不了被寒风吹上一些细碎雪花。细白的一层蒙在头上,黑白分明,瞧着越发冷俊。
秦般若倾身拂了拂他头上的碎雪,又伸手握了握男人手指,冰冰凉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忍不住冲身后跟着的周德顺斥道:“怎么伺候的?这样冷的天,连个手炉也不给陛下备着?”
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手炉递给新帝,一边冲绘春道:“再加两个炭盆来。”
周德顺连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伺候得不周,还请太后责罚。”
秦般若忍不住道:“伺候不好主子,罚你又有什么用?哀家瞧着你以前也是个周到人,如今怎么这样惫懒了?”
周德顺有苦说不出,新帝一路匆匆过来,连龙辇都没用。这样大的雪,走过来一刻钟的功夫,可不得冻坏了吗?
晏衍接过女人怀里暖了许久的手炉,沾了女人体温的暖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他静静摩挲了会儿手炉上錾刻的纹路,才缓缓出声:“今日结束得早,出门一瞧竟下了这样的大雪,就想着早点过来同母后吃个羊肉锅子。”
一边说着,一边摆手将周德顺打发出去,问她,“母后方才让绘春留意什么?”
秦般若眉眼瞬间染上笑意:“平安在府上摆了梅花宴,将京城里大半的姑娘都请了去。哀家想着让绘春出去瞧瞧,提前留意着。”
新帝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收敛下去,神色冷淡的哦了一声。
秦般若忍不住又笑了声,站起身招呼绘春:“摆膳吧。”
两个人母慈子孝地用完了晚膳,晏衍盥过手之后,似乎想起什么不经意道:“中午时候忘记跟母后说了,朕派了张贯之去岭南,今夜就走。”
秦般若诧异的抬起头看他,思忖半刻,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他行事向来妥帖,让他去也好。”
晏衍应了声,看着她道:“母后觉得岭南之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若是有的话,朕再让他进一趟宫。”
少年问得认真诚恳,漆黑瞳孔里似乎并没有任何试探。秦般若勾了勾唇,笑得温软:“哀家没什么要说的。皇帝心里有数就行,张贯之这个人虽然在性格上有三分缺陷,但在才干上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新帝收回视线,点头道:“儿臣也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