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伦敦陷落的信件传回农场时，阿洛特还太小，既无法理解他们父母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意味着什么，也无法理解“失去”和“离开”。而阿尔文，恰好处于一个尴尬的年龄段，既没有足够年幼，无法幸运地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足够成熟，无法理智地接受这一切，无法意识到他不能一个人独自对抗整个世界。

守夜巡逻的刺客抓到还没高到他们腰间的小刺客时，阿尔文还在他们手里挣扎着，要独自一人前往伦敦。他要为他们报仇，但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在半路上被圣殿骑士抓走，也没想过伦敦的尸骸多他一具不多，少他一具不少。

在死亡面前，生者无力回天。

阿尔文重重地咬了一口刺客的手腕，趁他吃痛松手时跳了下来，想要溜走。但毫无疑问的，身经百战的刺客们不可能抓不住一个小孩。

当阿洛特被叫喊声和亮起的火光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时，他从窗户里看到的就是被挟持回来的阿尔文，正在导师的胳膊里不忿地扭来扭去。小刺客被丢回房间里，阿洛特听到上锁的熟悉声响，而阿尔文扑到门上，大声咒骂着这一切。

他泄愤般大力锤向门的拳头被他的弟弟拦住。从床上奔下来的阿洛特没有来得及披上外套，温热的掌心握着兄长冰冷的手腕。

“发生了什么？”他问。

阿尔文抽回自己的手。盖在他脸上的阴影让阿洛特看不清兄长的面容，但他鼻尖轻耸，闻到阿尔文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还有泥土里打过滚的混合味道。

“你受伤了吗？”

阿洛特站了起来，想去点烛火。但阿尔文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一无所知的弟弟拽到近前。只有月光照亮他冰冷燃烧的眼睛。

“他们死了，阿洛特！”他低声说，“他们都死了！”

阿洛特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

他看到即便受了伤也不会哼一声的兄长眼里冒出亮晶晶的水花。

“你知道什么？！”哽咽的阿尔文瞪着他，“你什么都不明白！他们告诉我‘想想你的弟弟’…但你又懂什么？！你根本不明白…我们没有父母了……”

他甩开抓着阿洛特衣领的手，用力抹了抹眼睛。阿洛特跌倒在地，不安地看着他的兄长。尽管他不能理解阿尔文在为什么悲愤，但他能感觉到这种气氛。

“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他的兄长从短暂的泪水中站了起来，“无论谁阻止我都没有用。回去睡吧，阿洛特，别掺和这件事。”

阿尔文甩了甩手腕，听到熟悉的清脆声响。在刚才和刺客们的“搏斗”中，他悄悄顺走了一枚袖剑。这件小东西将会很好地帮助他手刃敌人，也能够帮助他撬开这扇木门……

但他自认为缜密的思维被一股力量打断了。

阿尔文顺着望过去，看到阿洛特拽住了他的斗篷一角。

“你要去哪里？”阿洛特问，“无论你要去哪里，阿尔文，带上我吧。”

阿尔文沉默几秒，在他面前蹲下。

“我要去伦敦，”阿尔文对他的胞弟说，“那很远。我没法带你去。我要去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你明白吗？有很坏的人夺走了他们，让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而我，要让他们再也见不到阳光。”

有冷酷的神采在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但很快，他看向阿洛特的目光恢复温柔。

“你留在这里，听话，”阿尔文伸手摸了摸阿洛特柔软的卷毛，“其他人会照顾你的。他们会代替我成为你的家人。”

“不！”

但出乎阿尔文的意料，从来没有反对过兄长指令的阿洛特惊慌地叫了起来。

“没有人能代替你，哥哥！”阿洛特扑到他身上，“别丢下我……”

阿尔文下意识地张开手接住他，但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当哥哥的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压倒在地上。阿洛特紧紧地抱住他，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钻进他的衣领。

“…别离开我，”阿洛特在流泪，“阿尔文，别在父母已经离开的情况下！带我走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倒在地板上的阿尔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也许阿洛特不是没有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他确实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他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

也许他只是没有说出口。

阿尔文没有说话，怕自己一开口，痛哭也会从嘴里跑出来。他只是一下一下地顺着阿洛特的后背，就像是曾经做噩梦的夜晚。在兄长无声的安慰下，阿洛特的情绪逐渐被抚平，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但他没有动。

他紧紧地抱着阿尔文，就像是他害怕一松手，阿尔文也会跑掉。

“我不走了。”阿尔文低声说，“松开我吧，阿洛特。”

“真的吗？”

阿洛特抬起脸。他哭得通红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阿尔文，试图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他在说谎的细节。阿尔文很爱说谎，虽然阿洛特不会这么说，但他清楚这一点。

“还有你要照顾，”阿尔文叹了口气，“我怎么能走？”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阿洛特小声说，“没关系，带我一起去吧。我多少也算是个刺客。”

“得了吧，”阿尔文推了推他，“你才多大？去了也只是送死。算了算了。让我起来，我们收拾一下，回去睡觉。”

阿洛特盯着他。

阿尔文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无可奈何地掐了掐他的脸颊，“不骗你，真的。我不会离开你的，一直到我们都年纪大到走不动路，我还要提起今晚这件事，说是你当年哭着不让我走的……”

阿洛特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我会说你明明也哭了，”他从阿尔文身上退开，“而且是你先哭的。”

“笨蛋。”阿尔文翻了个白眼。但他没有再说什么，换下了外出的衣服。阿洛特的紧张神色也松了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后来阿尔文也时常想起这一晚。他有时候确实会随便忘记说过的话，因为他当时也只是随口一说。但有些话他是不会忘记的。

我不能离开他，阿尔文想，他不能没有我。

在阿洛特第一次杀人失败之后，阿尔文更确信了这一点。

他们训练时常用的是稻草人，袖剑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为了更加逼真，农场另有加训，力求让初出茅庐的刺客不至于被人体的真实组织惊吓。阿洛特的成绩尽管算不上太好，但也从来没有落后过。

唯一阻拦他的袖剑的，只可能是他的心。

阿尔文一手捂住目标的嘴，以防他喊叫出声。另一手握住阿洛特的手腕，用力向下。

阿洛特惊慌失措地看向他。他们同时感受到袖剑穿过内脏的阻碍，夺走了那条生命。鲜血溅上他们的脸颊。

“走。”

他们时间不多。阿尔文没有过多停留，拽起失魂落魄的阿洛特迅速离开现场。

这也难怪在阿尔文眼里，他一直认为阿洛特弱小可怜。他的弟弟害怕噩梦，害怕孤独，害怕杀人……他的弟弟需要他的照顾。

所以阿尔文不会离开他的。

他也不是有意离开他的。

在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想起阿洛特。他会想办法看顾每一个新来的刺客，希望假如有一天阿洛特也不幸被抓走，会有其他好心的刺客前辈照看他。他每一天提着一口气在新人之中搜寻阿洛特的身影，然后短暂地松下这一口气。

在他不在的时候，阿洛特会怎么照顾自己？

直到终于有一天，刺客们成功和外界建立联系。他们听说了这些年崛起的刺客，其中有一个人，在复仇之路上杀遍了整座城市的圣殿骑士。

那个人是他的弟弟。

阿尔文在吃惊之余，短暂地松了口气。他很高兴阿洛特有自保的手段，但下一口气又提了起来。他知道刺客是在刀尖上行走，无一例外。他更频繁地梦到阿洛特的死亡，但不再是阿洛特死于圣殿骑士的追捕，而是阿洛特死于战斗和任务中……

就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阿洛特的名字会被送回农场。

阿尔文一直恐惧着这一点。

当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看到不太熟悉的天花板。阿尔文的手还按在枕头底下，摸到袖剑好端端地藏在那里，让他感到安心。他翻了个身，想起来自己在波尼的房间里，今晚是他们约好的电影之夜。

阿尔文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抓了抓在睡梦中滚乱的卷发，套上一件卫衣走出房门。他闻到煎蛋的香味，厨房里有劈里啪啦的声响。

阿洛特正在那里和锅铲作战。

“…我真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阿尔文评论。

阿洛特早就知道他站在身后，闻言只是笑了笑，把煎蛋盛进了盘子里。他拿出餐叉，随手递给阿尔文一个，“你醒得正是时候，”他眨了眨眼，“我们悄悄把这些吃掉，不告诉他。”

“他”指的是西尔。阿尔文没忍住笑了，餐叉在他指间转了一圈，“你说得对。晚起的人没早餐吃。”

兄弟俩简单地在厨房分食了煎蛋和牛奶。

“我尝试过，”阿洛特含糊地抱怨，“但食材有时候就是会从锅里跳起来暴打我。”

他衣领上还有被溅到的痕迹。阿尔文伸手过去抹了抹，阿洛特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哦。”

他又抬头看一眼阿尔文，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你看，我就说吧”。

阿尔文无情地把油擦到他的脸上，“笨蛋。”

阿洛特鼓了鼓脸颊，但没再抗议什么。他喝完杯中的牛奶，自觉地把餐盘收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

在水流声中，阿尔文靠在一边，就那样看着他。

“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是如何活过这些年的。”他说。

“你真的伤害到我了，阿尔文。”

“我说真的。”

阿洛特转过头，有点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阿尔文看着他说，“即便是我被关在那个精神病院里的时候。”

阿洛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刚被洗干净的盘子，“…我不知道你在那里，阿尔文。我一直都不知道，否则我——”

“不，”阿尔文打断了他，“天啊，我不是在说那个。我是说——”

阿洛特没有动。他兄长的手伸了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顶。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弟弟。”

阿洛特慢慢回过头。阿尔文发现他咬着嘴唇，眼中含泪；做哥哥的对那个表情太熟悉了，立刻张开手。他的反应很及时，阿洛特又抱了上来。

“那都不重要，”阿洛特哽咽着说，“那一切都不重要…你回来了，哥哥，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阿洛特，我知道。”阿尔文抱住他，“但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的都很重要。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他发现他弱小可怜的弟弟确实长大了。他哭起来没有声音了。但仍然有些事情没有变。

“别再离开我，哥哥。”阿洛特低声说，“别再丢下我了。”

阿尔文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想哭，半是想笑。

“我不会的，”他最后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一直到我们都年纪大到走不动路，我还要说，是你当年哭着不让我走的……”

他听到埋在他肩头的阿洛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你也想哭，别以为我没发现。”

阿尔文立刻维护他的尊严，“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阿洛特嘀咕，“唉，我真的吃了很多苦……”

“都告诉我吧。”

“太多了，一时说不完。”

阿洛特抬起头。他松开了阿尔文，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了擦湿漉漉的脸。

“我今晚要跟你一起睡。”他宣布了这一点，然后象征性地询问阿尔文的意见，“去你房间说？还是去我房间？”

“去你房间吧，”阿尔文没有在这两个选项中犹豫，“我们最好不要吵到西尔。”

阿洛特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被吵醒太恐怖了。”

水流声还在响，阿洛特自然地转过身，拿出洗干净的餐具，摆回橱柜里。在他身后，阿尔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是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就在去年。怎么了？”

“哦，那么他已经变成现在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了。”阿尔文说，“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被吵醒很恐怖的？”

阿洛特差点摔了手里的盘子。

“呃，”他故作镇定地关上柜门，“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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